第47章
作者:长晴      更新:2025-09-23 11:13      字数:3795
  
  说不清他听到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也没法想象宋昭是怎样发展到要用药物来压制的地步,怪不得当初和那几个碰瓷的人打架,他就觉得宋昭好像异常失控,好像要连同自己一起毁掉。
  连着几个晚上没睡着,后来迷迷糊糊闭上眼,他梦见小时候的宋昭,那么温和,那么逆来顺受,可太多身不由己的事,还是把她逼到那条冰河上。这一次,素木普日没能及时找到她,眼睁睁看着她脚下的冰层碎裂,被河水吞没。
  素木普日惊出一身冷汗,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宋昭从他的怀里退开,惊讶的表情里夹杂后知后觉的迟钝,半晌才两眼发蒙地问:“你知道了?”
  “嗯。”
  “所以你不想让我去追宝音,也不想让我接你妈妈的电话……那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就像计时紊乱的炸弹,我,其实我——”
  “不会,宋昭,不要把我往任何可能离开你的方向设想。”
  天上的云层散开,阳光照进来,素木普日坚定地看着她,
  “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一定会好起来。”
  ……
  日子回归平稳,像被风吹着一样快,素木普日的腿日渐恢复,陈义的忌日也要到了。
  卓力格图提前两天打来电话,让宋昭把骨灰送过去,移交骨灰盒的时候,宋昭的感觉很奇怪,像心脏被割掉一角,又像送走了自己的小孩。
  十三号一早,她和素木普日按照约定的地址,找到一片向阳的山坡。
  卓力格图和他额尼已经等在这里,老妇人做萨满打扮,炎热的盛夏末尾,她穿了一件鹿皮长衫,五彩披肩上绣着看不懂的图腾,前胸挂着6个圆形铜镜,头上神帽高高耸立,延伸出一对鹿角。
  这样厚重的着装,她脸上却没有一滴汗珠,老妇人亲手捧着陈义的骨灰盒,眼中透出摄人心魄的威严与庄重。
  山坡不算很高,一行人徒步而上,她生起一堆篝火,手持依姆钦
  抓鼓,一种鼓
  ,围着篝火跳动。直到太阳越升越高,整面山坡都被阳光铺满,她终于停下舞步,打开了骨灰盒。
  陈义的骨灰不再是散开的粉末,而是变成一团一团,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老妇人念着咒语,把骨灰扬撒出去,很快,天空飞来一些奇怪的鸟,它们遮天蔽日,展开双翅有近一米长,纷纷飞来把陈义的骨灰吃掉。
  “今夜会下一场大雨。”
  老妇人笃定地说,没被吃光的骨灰会被雨水冲散,完全融入这片土地。第二年春天来时,土地会重新长出野草,开出春花,陈义一生的罪恶,会消解在新的生命里。
  宋昭在山坡上站了很久,迟迟舍不得离开,她手里握着陈义用血写下的布条,“好好活着”,大哥,我很听你的话,一直在努力这样做。
  卓力格图和老妇人已经走了,她手心沁出一层汗,仿佛要把陈义的血字拓进皮肤。末了,终于下定决心,从素木普日手里接过火机,把布条点燃,灰烬随风飘散。
  下山之前她回过头,深深地又看了最后一眼。
  大哥,你在这里,终于能有真正的安宁了。
  这片地方选得很好,有四季不断的阳光,山下是连绵不绝的小河。春秋更迭,万物枯荣又生长,整个天地都和你在一起。再也没有罪孽,再也没有厮杀。
  你在这里会很好的,只要有风吹来,就是我在陪着你了。
  素木普日一直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宋昭担心他的腿伤,原本不想让他跟来。只是素木普日坚持,想等她完成真正的告别,和他一起回家。
  老妇人说得很准,太阳刚一落山,乌云就聚拢,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素木普日睡得很沉,上山又下山,对腿伤未愈的他是不小的消耗。可宋昭迟迟不能入睡,往日和陈义相处的点滴犹在眼前,她想象着骨灰正在雨水之中分散沉没,好像自己也被推进了大雨中。
  起身走到门口,伸出手来,雨水落在她的掌心。宋昭忽然很想给陈义打个电话,仿佛他还在九龙城寨,照旧意气风发,从没有天人永隔。
  无法控制这个想法,她掏出手机,拨通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自从在监狱里失去陈义的音讯,她就再也没拨过这个电话,猜出陈义已死,她艰难挨到出狱,刻不容缓去找到鬼手,继而就挖出了骨灰。
  听筒传来等待音,不知道会是关机还是空号,嘟嘟的机械声像雨滴砸在她心头,宋昭的心竟然不由自主地悬起来,手臂失去力气,握不住电话。
  突然,嘟声停顿一瞬,那边传来男人的回应。
  “喂?”
  宋昭全身的汗毛一瞬间竖起来,生怕是自己听错。“喂?喂?!” 她焦急地回应两声,脑子里迸出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混乱的呼吸塞进听筒,对面像是思考几秒,继而问道:
  “阿昭?”
  “是我!”
  宋昭的眼泪掉下来,已经接受这又是一场迷乱的梦,但她不想太快醒来,她还有很多话想对陈义讲。
  那边缓缓叹了口气。
  “你系边度,而家仲好咩?”
  你在哪?现在还好吗
  宋昭愣了两秒,终于,她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红毛仔?”
  “系我。”
  是我
  “大佬嘅电话點……”
  大哥的电话怎么会……
  “一路都喺我度。
  一直都在我这儿。
  ”红毛仔那边声音嘈杂,吵吵闹闹的,像是很多人在打牌。他拿着电话走远些,直到身后安静了,才跟她继续讲:
  “大佬临走前嚟探我,嗰阵时兄弟都散咗,佢饮咗唔少酒,走时唔记得攞电话。后尾……我唔想佢号码俾登出,就一直谰钱留住。你呢,听讲你放监,一直揾唔到消息。”
  当年大哥临走前来看我,那时候,兄弟们都已经散了。他喝了不少酒,走的时候忘了拿电话。后来……我不想他的号码被注销,就一直充钱留着。你呢?听说你出狱了,但一直打听不到消息。
  宋昭心绪沉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顿了又顿,只是告诉他:
  “我喺大陆。”
  我在大陆。
  红毛仔无话可答,几度张口,也只是叹道:“好啊。”
  “阿昭,啲嘢都过条喇,好好照应你自己。”
  阿昭,所有的事都过去了,好好照顾你自己吧。
  “你點呀,同以前嘅兄弟仲有联系?”
  你怎么样,和以前的兄弟还有联系吗?
  “有啊。”红毛仔笑笑,语气轻松,“我哋都喺同一条街。我开咗間麻雀馆,阿军卖叉烧饭,肥猫修车,老四賣光碟同埋电话卡,我哋都过得幾好,安穩過之前,可以瞓到觉。阿昭,你都好好地咁生活,以后见唔见到都冇所谓,最緊要係知你安全,咁我哋都放心嗮。”
  我们就在同条街上,我开麻将馆,阿军卖叉烧饭,肥猫修车,老四倒光盘和电话卡,我们都过得很好,比之前踏实,每天都能睡好觉。阿昭,你也好好过,以后见不见得到都没所谓,知道你安全,我们都放心了。
  宋昭对着电话不停点头,眼泪成串往下掉。挂了电话她仍然在哭,却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分明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起码,他们都还活着。
  九月过后,草原彻底迎来秋天,碧绿草地逐渐腐蚀成一片枯黄。不过素木普日恢复得很好,经常陪她去马场散步,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宋昭一度迷上给马编小辫儿。最开始见了乌扬噶还有点心虚,毕竟给他瞎编了一段爱而不得。
  最后一片草地也枯萎之前,素木普日和她去了个没名字的野山,秋风带着凉意,灌满衣袖。宋昭看到一只枯叶上的白色蝴蝶,她惊喜地伸出手指,那蝴蝶竟没害怕,反而飞过来,落在她指尖上。
  鄂温克族有个很浪漫的说法,他们认为如果夏天看到很多白蝴蝶,冬天就一定会下很大很大的雪。
  宋昭把手抬起来,轻轻往空中一送,蝴蝶振翅而飞,远远地,像融进云层中。
  素木普日看着她,温柔而眷恋地说:
  “昭昭,我们一起回额尔古纳,等待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吧。”
  第43章 .第一场雪
  回额尔古纳的第一晚,宋昭突然开始生病。她连着发了好几天的低烧,起初以为是着凉,可是药也吃了,针也打了,人却整天昏睡着,怎么也不见好。
  去医院做了一通检查,除了严重贫血,没查出什么大病。夜里宋昭又烧到39°,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素木普日带她去看了当地出名的蒙医。
  老大夫把着脉,问了宋昭日常里的细小许多问题,说她得了“心赫依”病。由于常年精神紧张,惊恐惊怒,之前一直绷着,忍着,那口气一旦松下去,病也就跟着来了。
  素木普日明白这个道理。
  当年阿玛从检查确诊到去世,前后只有三个多月……那时候绍布也是硬撑着,虽然有儿子一同分担,可是她心里孤独。绍布一辈子只对哈日查盖真正交过心,他走了,她那口气也散了,从此精神更加糊涂,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对于素木普日这个儿子,也不是很愿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