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4      字数:3327
  昙薮念起经文,迈步跨入门槛,苏栗也默念凝神法咒紧随其后。
  昙薮绕过屏风,只见先前在席上还嚣张强硬的妖精仰面倒在地上,地上撒着水渍,衣袍湿了一片,就这么狼藉地倒在水里,人事不省。
  冲天的黑气裹挟着妖气一起,从他体内散出来。
  苏栗见状欲张口说话,咒语一停就吐了血,悲郁的绝望窜上心头,让他差点又着了道。
  昙薮好些,也是一怔:“入魔?”
  苏栗摇摇头,捂着胸口不知是不肯相信还是自欺欺人地哼了一声:“这不可能,沈公子怎么会入魔。”
  常人说走火入魔,指的往往不过是一种心态。真正的魔则是另一回事,需得贪嗔痴俱全,还要泼天的恨与怨,最后以一场血流漂杵的杀戮浇灌,才能成为魔这个物种。
  这玩意跟妖隔着十万八千里,哪里是那么好入了?
  苏栗不信沈珏会入魔,沈公子是什么人?那是他们天机观挂在墙壁上,他从小拜到大的人。
  他又气又急,又手足无措,被昏迷中的沈珏激烈情绪左右着,只能一腔热血撒在昙薮身上,恨恨地道:“秃驴尽会胡诌,满嘴胡吣!再诳我就打杀了你!”
  昙薮嘴皮动了动,似乎也被影响着动了几分火气,冷冷地道:“这样都不是入魔,莫非是见了鬼?”
  或许真见了鬼。
  昙薮抬手抹了一下眼皮,再次睁开时眼中金光闪烁,眸中显出金色莲花缓缓旋转。
  佛目洞开,虚妄尽破,他这一下便看的清清楚楚。
  看的太清楚,他便觉得自己真真撞了鬼。
  只见仰躺的沈珏身上黑气漫天,入魔的黑气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气,显然手中沾过人命。
  然血气又不重,少少的几缕可有可无,淡泊成这样的血气并不常见,通常事出有因。那是他陪季玖征战沙场时犯下的杀孽,也有后来陪在赵景铄身边索过的性命。
  他手中性命并不少,若是旁人无故杀人早已血气冲天,而他手握行令虎符,又有出师之名,这些夺命之仇汇聚在一起,落在他身上也不过这么可怜的几缕。
  更多的罪孽,都有旁人替他担了。
  黑气夹杂着血气,另又有妖气四溢,他原就是妖精,一身妖气往日收敛的几乎看不出来,现今失了控,自然控制不住地散了出来。
  在这乱糟糟的魔气和妖气和血气里,昙薮看见他身上一层厚重白光,这白光昙薮在很多人身上都见过,是亲人的庇佑之光。
  长辈庇佑小辈,逝者庇佑生者,是活着或逝去的疼爱他的人愿力形成的光圈,佑他一生安泰无忧。
  他大约是个极懂事的小辈,又十分得宠,因而身上愿力环绕极厚,洁白的光芒是长辈们对他的无数挂心与放不下,是那些疼爱他的人,曾为他祈的福,为他抄的经,为他在诸天神佛前许下的愿。
  那些将尽未尽的话,都默然无语地用祈愿和挂念,尽数呵护在他身上。
  若他只是个普通人,便是这些真挚虔诚的愿力,也足够他安泰无忧,顺遂一生。
  除此之外,还有功德金光,厚厚金光闪耀着几乎能刺瞎人眼,那金光里有他主动行的善,有长辈们以他的名义行的善,一层层累积在一起,便是庙里得道高僧,所能见的顶天也只到这个程度。
  更见了鬼的是,他身上还有一道帝王紫气,那道紫气窄窄一条,只有小指粗细,却厚实无匹,凝实的仿佛能够具现,牢牢贴在这妖精的心口,仿佛已知变故,不断地扭动着,要钻到他心里去唤醒他。
  昙薮收回术法,忍不住双手合十冲着这躺着人事不知的妖精行了大礼,长叹一声:“贫僧今夜长见识了。”
  苏栗莫名地望着他。
  昙薮撩开下摆往地上盘膝一坐:“我念心经,你念静心咒。”顿了顿:“无事,这位施主一身好福气,只怕死了都能还阳,又怎会入魔。”
  沈珏确实不曾入魔。
  他只是昏昏沉沉,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阿爷唤他——小宝啊。
  他似乎变成了小小一团的小人儿,阿爷把他背在背上,走在开满野花的草地,带着他去放纸鸢。是管家爷爷亲手扎的蝴蝶纸鸢,有一双五彩斑斓的翅膀,还拖着长长的彩绸,阿爷背着他,在草地上奔跑,高高举着纸鸢跑了一阵,而后撒开了手。
  纸鸢顺着东风扶摇而上,愈来愈高。
  然后阿爷转过头来,冲着背上小小的人儿,粗喘着笑:“小宝啊,将来要飞的高高的,远离人世,就不会吃太多苦。”
  他刚想说,不要,飞太高就找不到你们了,话还没来得及说,阿爷便不见了。
  回过神看到自己站在阿奶的佛堂前。
  佛堂台阶的左边有一只瓦缸,台阶右边也有一只瓦缸。
  左边的瓦缸上画的是鲤鱼戏荷,右边的瓦缸画的许是松鹤延年,不确定。不确定是因为,不知哪一年,也不知是哪个人,将右边的瓦缸豁了个大口,堪堪裂了一半,瓦缸上只剩残缺不全的纹饰,依稀能辨认的出鹤羽青松的模样。
  那裂口是半圆的,从缸口一直豁到底,仿佛爆了肚子的瓜,自然蓄不住水,也担不起防火之责。却不知为什么,坏了的水缸,一直留在这,残缺不全的摆着。
  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不知道是沈家哪个人,往破缸里填了些草木灰,又拌了些泥土,用竹片抹成了梯田模样,在上面养起苔藓,做成了绿色的野景。后来多年里,陆陆续续的,依然是沈家的不知什么人,在苔藓上用竹篾做了亭台,建了楼阁,点缀了小桥和园林。
  这缸原本为了蓄水防火而置,而今却起了高楼广厦,亭台楼阁。每年开春,管家爷爷便领着巧匠前来,在一旁看着他用紫檀小笔,蘸着桐油,仔细地将楼台广厦里里外外涂抹一遍,以防腐坏,这破缸便冠冕堂皇地成了一道摆设。
  剩下左边那只瓦缸,经年累月地蓄着水,受着风吹日晒,斑驳地老朽了,身上的鲤鱼戏荷的图案,都已经模糊地看不清。
  他看着这口老朽又蓄满水的缸,不知道为什么难受起来。难受的蹲在台阶旁,望着那口缸喊道:“阿奶。”
  佛堂的门开了,阿奶在门后静静望着他,他便走了上去,一把抱住阿奶的腿。
  阿奶牵着他走进屋里,桌上摊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卷未抄完的经文。
  他问:“阿奶,你替谁抄经。”
  阿奶说:“这一卷替小宝啊。”
  他说:“那我也给阿奶抄经。”
  阿奶说好,然后说,要专心。
  沈珏想起来,他抄了许多经文,但是都没有阿奶抄的多。
  后来几十年,阿奶不知道抄了多少经文,厚厚的一摞摞抱着上供,又焚毁。
  而他自阿爹去世后,再不曾为阿奶抄过经,连佛堂也没有再去过。他把那个护过他,为他放下菩萨心肠,使起霹雳手段打卖了许多丫头小厮的奶奶,彻底遗忘在梅林木屋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阿奶在幽微烛火里孤仃仃的抄写着不知为谁祈愿的经文,直到她再也抄不动的时候,躺在木屋破旧的小床上默默死去。
  又看到阿爹。
  月光冷冷清清,洒在刚刚赶回家就跑到佛堂门口跪着的阿爹身上。
  他从阿奶的床上跳下了地,带着身上清屏姐姐吐出的血,从阿奶打开的门缝里走了出去。他依然是小狼崽的模样,嘴角还沾着先前咬过阿奶手掌的人血,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阿爹。
  月光里他清楚看见阿爹面色疲倦,唇上泛起了白皮,一望便知是连夜赶回家来,怕是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他问他:“阿爹,什么是小杂种?”
  沈清轩的双眼蓦然睁大,而后嘴唇紧紧地抿住了,甚至抿的太用力,唇角的形状都变得扭曲。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了,他忽而觉得浑身发冷,撇开眼,几乎是不忍心再看阿爹僵硬的神态。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仿佛胸口里那团血肉被无形大掌捏成了各种形状,又是酸又是疼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委屈,一股脑地都冲着那团血肉里钻去,立时咬紧了嘴唇,怕自己一开腔便要哭出来。
  他连忙低下头,脑袋摇了摇,稍后又摇了摇,方才低微着声音,讷讷地道:
  “阿爹,我是小杂种么?”
  然后沈清轩站起身,将他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恶狠狠地,一巴掌扇了他。
  他从来也没挨过阿爹这样的打,被打了也只是木木地转过脸,看着沈清轩红透的眼眶。
  晶莹的水光从阿爹眼里落了下来,落着泪的阿爹凶狠地绷起脸,浑身绷成一把锋利的刀,杀气腾腾地吼他,“不许自贱!你是我沈清轩的儿子,沈家的少爷!”
  然后他看到伊墨。
  伊墨带着他行了许多路,路上指点不休,让他看这红尘万丈,众生皆苦。然而遇到不平事,又总是让他上去救人。他一开始不懂为什么妖也要救人,却养成了这个习惯,于是他跟着伊墨在寻找阿爹转世的路上救了许多许多人,还被人塑了像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