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4      字数:3362
  又看到赵景铄。
  五十岁的赵景铄孤身坐在高高的台子上,自斟自饮,看底下官员为他五十的寿数举杯欢庆,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次笑脸。他很快把自己灌醉了,被太监扶着回了宫,于是他也跟着离了席。
  酒酣人醉本是春风一度的好光景,他却在帷帐里推开了他。
  赵景铄推开他,酒意尽消,神情平静地说:朕今年五十了。
  五十了,鬓角白染,眼角纹路深邃,曾挥剑拉弓的臂膀也在看不见的时候,一点点皮松肉弛,曾经光洁的肌肤爬上了黄褐的老人斑。
  赵景铄盯着他,叹着气地说:
  往后不做这事了。
  原来是觉得自己老了。
  沈珏不知他怎么就老了,似乎是一个念头就让他老去,精气神都散了的躺在那里,身形仿佛都干瘪下去。
  于是他答应道:好,往后不做了。
  那夜他们平静地并肩躺着,穿着整齐的里衣,各自将手收在胸前,隔着一点距离,只有铺在枕上的长发叠在一块儿,依偎纠缠。
  然后他睡了过去,又恍惚曾睁开眼,似梦似醒地看见赵景铄侧过了脸,正安静地凝望着他,神情是专注又恬静的哀而不伤。
  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凝望他睡颜的帝王,在老去的夜里,内心是怎样为他祈过愿,愿他年年顺遂,福寿安康。以江山做誓,只求他能神魔不扰,夜夜安睡美梦,醒时无忧无愁。
  老去的赵景烁望着他的睡脸,虔诚地一遍又一遍为他祈福,直至鸡鸣报晓。
  沈珏睁开眼,魔气尽散,他躺在柔软床铺上,耳边是喋喋不休的经文,道门的静心咒和佛门的心经混在一处,令人啼笑皆非。
  他侧过头,看着昙薮和苏栗盘膝坐在他床前的地上,也不知这样给他念了多久的经,嗓子里出来的都是半哑的声音。
  “和尚。”他自己嗓音也干涩地问:“你俗家是不是姓赵。”
  昙薮念经的声音停了下来,睁开了眼望着他,微微一笑:“原来你真是那位和我曾曾曾……祖相好的沈大将军。”
  沈珏也笑了一声:“原来赵景铄是你的曾祖,皇亲国戚不好好当,怎么就跑出来当和尚了?”
  昙薮摇摇头,脸上颇有些一言难尽,望着他道:
  “红尘俗事罢了,施主心结可是解了?”
  沈珏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终究没给出一个回答。
  第十一章
  开祠堂这天,梧州城下起了蒙蒙小雨。
  天空暗沉着,南方常见的细密雨丝绵绵地落下来,清润,连绵,不像是一场雨,倒像是水分过多的一场大雾。
  沈家子弟们有的打着伞,有的披着蓑衣,从宅子四面八方的小院长廊里汇聚过来,集中在祠堂门口,互相问候着喁喁低语,面上神色倒是都肃穆许多,不见往日浮浪。
  他们在雨中等了片刻,族长和沈珏便一齐到了。
  沈家现任族长是个青年人,唤沈鹤,便是先前喊着不愿意当小秃驴的五少爷的亲爹。
  他约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形修长,面皮白净,偏偏蓄着一把络腮胡,在一众下颌光洁的沈家人里,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本朝并不以蓄须为美,普遍认为一把大胡子不仅碍事,还容易藏污纳垢,十分地不体面。时人更喜欢白面美少年,顶好再斜斜簪花一朵,衣袂翩翩地从身畔走过,仿若一帘幽梦。
  然沈家人都没有簪花的爱好,他们乐意给族里的小娃娃戴上一朵花,也乐意给家中妇人时不时亲手簪上两朵,就是不愿意自己戴在头上。
  而沈鹤,蓄须,簪花。
  沈家现在许是谁最奇葩,谁当族长的罢,反正这个家族从来不是以年纪来领头的。
  族长沈鹤虽蓄须又簪花,倒也不丑,沈家人都有一副好皮相,少时美少年,中时美大叔。
  站在祠堂紧闭的大门前,沈珏总是忍不住走神,想回头看看这位沈氏簪花的络腮胡族长,偏偏在场他辈分最高,只好站在最前端,美大叔站在他后面。
  与沈鹤并排的自然是沈凌老头儿,老头儿趁着最小的一代子弟还没来,歪过头瞅了瞅沈鹤的脸,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洗脸了么?”
  沈鹤只好又回答一遍:“洗了,胡子洗了三遍,还抹了栀子花油。”
  沈凌点点头:“那就好,不然邋遢着见祖宗,不敬,不敬。”
  沈鹤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嗯”一声,摸摸自己香喷喷的脸,不吭气了。
  小厮们举着伞,护着最小的一代沈氏子弟们,陆陆续续也到齐了。
  沈珏终于可以转过身,光明正大地瞅了眼沈鹤,目光尤其在他油光水滑的短髭上多停留片刻,又移到他发髻上斜簪的那朵雪白蔷蘼上看了看,看的沈鹤忍不住低下头,方才满意地收回视线,低声道:“你来开,你是族长。”
  沈鹤刚想说,您还是祖宗呢,想了想算了,沈家就是这规矩,祖宗也是沈家人,照样要守规矩。
  于是沈珏往下走了一步,沈鹤往前站了一步。
  沈凌自然也往后退了一步,于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被无数丝线操纵的木偶,整齐划一地齐刷刷退了一步。
  沈鹤嗓音清越,高亢地响起在雨雾里:“沈氏族祭,开——祠——堂——”
  牌楼下的大门应声而开。
  祠堂三进,沈鹤走在最前方,沈珏其后,之后便是沈凌与族人们,安静无声地绕过照壁,在天井处略停,收起雨伞和蓑衣,放在庑廊处,各自整了整衣冠。
  沈鹤犹豫了一下,摘了头上那朵花,和雨伞一起摆好。
  而后重新整了整发冠,领着族人进入祀堂。
  沈珏第一眼便看到了墙壁上悬的那副沈清轩的画像。
  在一列神色容重的族长祖宗们的画像里,他是最年轻的一副,却是画的最逼真的一副,画里的沈清轩坐在椅上,姿容端正,目光含笑,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开心的事。接下来的流程,他便是恍惚着完成的,恍惚着跪拜,恍惚着叩首,天地都跪过,祖宗们都拜过。他终于站到沈清轩面前。
  画像上方蝇头小字写着他的出生与死去,何时任族长,做过哪些事……短短百十来个字,便是沈清轩的一生。
  沈珏细细读完,而后看到画像下方细小的落款:沈伊氏。
  他一时间还没想明白“沈伊氏”是哪个,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幡然大悟地瞪大了眼。
  忍不住说出声:“他什么时候干的?”
  沈鹤闻声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落到那细小落款上,反而奇怪地道:“早就有了呀。”
  沈珏:“……有多早?”
  沈凌也杵着拐杖走过来,闻声道:“重修族谱那时候,画像是他托人送来的。”又道:“这几个字也是他信里嘱咐刻上的,我们族内志里都记着呢。”
  老头儿指了指挂像旁那块木匾,木匾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字:求仁得仁。
  先时没有注意,此时再看,那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可不是伊墨的字迹么,还有那木匾上,几百年过去后的一句“求仁得仁”。
  几百年前的沈清轩,之后的季玖,最后的柳延。
  一生所求,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沈珏瞪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松开眉头,笑了起来。
  沈凌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老脸笑成了盛开的花,一瓣瓣的褶子都在高兴,忍不住双手摁着手杖说:“老祖宗,您还年轻要多笑笑。我听说,您这岁数在妖精里,还是个娃娃呢。”
  沈珏听着更可笑了:“那也是你祖宗。”
  沈鹤凑过来道:“老祖宗,待会儿去帮我们审阅族长志罢,看看哪里不合适,也好修改。”
  沈珏:“……”
  不,不要,不想看。
  于是找了个借口:“待会儿我要和昙薮大师出趟门。”
  不顾两人失望的神情,又转开身去阿爷阿奶他们的木牌前。
  灵位都是阴刻,上面有阿爷阿奶的名字,以及阿爹和父亲的名字,还有小叔一家子的姓名。
  沈珏给他们上过香,看一座座木牌上面都有姓名和表字,女眷也不例外,姓名前面具有“沈”,侧行小字纂刻着长辈或夫婿取的表字,唯有伊墨,牌位立在沈清轩身边,上面却无有夫婿或长辈取的表字。
  于是忍不住在心里记下一笔,老妖怪什么都算到了,就是忘了给自己取表字,可见无论人或妖,聪明都有尽头,总有遗忘或力所不及的事。
  他在祠堂里待到结束,拒绝了沈家又一次铺开的宴席,回到沈宅拉上蒙着眼的昙薮,拎着苏栗,就这么一妖精带着一和尚一道士,走出了沈家大门。
  苏栗:“我们去哪?我要带五郎回山门呢。”
  昙薮比较淡定,毕竟正经从辈分上算,沈珏一样是他的祖辈,幸好他那位赵家祖宗没有昏聩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除了贡献了自己的皇家内库,赠出帝王紫气,没昏了头的把沈珏立个皇后或者后妃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