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290
  并没有谁逼着他前行,是他自己有了人身,裹了血肉皮囊后,急巴巴地来了。
  还有长平。
  他认识了长平,领着她逛过帝陵,又带她离家出走。
  长平还未走出城,借着一对孪生兄弟的人头,同她刚登基的皇兄一起顺势将依附外戚家族从上到下网罗了个人头滚滚。
  血淋淋的大好头颅下,是赵氏子眼里的定国与安邦;
  伊珏托着下巴想着这些事,一件件与他毫无干系,却桩桩件件又与他密不可分。
  如果没有他,兴许那位国师还在给新帝炼毒丹,而长平未有不同寻常的际遇,仍旧在曲水离宫避暑,自然也不会入赌坊,更无充足底气,将微末小事扩成石板上泼洒的热血。
  他尚不知往后会如何,只是略有忧愁地想,他们赵氏子多少是沾点什么病,遇到个妖精就发癫。
  一想到这个,伊珏就从美人靠上爬起来,望向白玉山。
  白玉山正执壶给他的两位鬼亲长续茶。亭柱上缓慢旋转的美人灯光影微黄,亭外北风拂过花枝蔓蔓,暖色光晕里粉白的花瓣徐徐洒落又扬起,扬在他的肩头,落上他莹白的发丝,点心泛着乳香,茶水袅袅青烟,他坐在那里便是流光溢彩,既不疯亦不癫,美的像个假象。
  这个人是他的——他的景铄,他的繁盛浩大之美。
  皮囊这个东西,论起来无大用,又重又沉还会老朽,可有时候也很有用,如美好的皮囊,易使人见色起意。
  他两辈子都落不开一个见色起意,伊珏自我短暂地反省了下,觉着自己兴许就是个色坯。
  子时刚过,沈清轩便起身离开凉亭,星空下的身形也成虚虚幻幻的影子。
  伊墨起身时抬手摘下了栏柱上的两盏美人画走马灯,美娇娥们仍旧在他手下轻轻的旋转,灯笼整体也跟着虚幻朦胧,美人们身形随即飘渺若烟,像是谁大梦红尘里惊鸿一瞥的仙。
  蛇妖懒惰,却又能静下来赏得人间浮艳,精美的器皿、名家的画、大家的帖,细雨里颤绽的花,风吹山林的幽微曲,都是他千年玩赏的闲与悦,因而这两盏灯他也不经主人同意地收了起来,并理直气壮地同白玉山吩咐:“画的很好,往后再有好画记得同我捎下来。”
  白玉山才要应声,被伊珏截了话头,颇为愤愤:“你从未赞过我的画。”
  伊墨给了个眼神让他自己体味。
  他这个儿子人间奇巧学了一堆,论画却没有哪幅能入千年老妖的眼,然而他儿子愚钝,丝毫体味不出老父亲留出的体面,神情皆是不服。
  伊墨便提了提手中灯笼,自认十二分客气地指出:“你甚至都赏不出娇娥之美,如何能作画?”
  这话似乎没问题,又好似哪都有问题,伊珏一时窒住。
  白玉山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算作安慰。
  “走了,”沈清轩在院中轻声催促:“时辰到了。”
  隐隐散着阴气的门出现在院中,已知再见不难,伊珏倒是未有愁肠,送出凉亭同他们摆摆手:“等我做好吃的就给你们送去。”
  伊墨分了一盏灯给沈清轩,转身回阴司时却忽地扭过头,冲着门槛外的伊珏抬手点了点,手未收回身形便消失在原地,什么都未说,又仿佛什么都说过了。
  没出息的沈珏前生活了那么长的年月,在意不过二三人,眼中看到的也只有这二三人,走的路太多他逐渐也只会低头看脚下的路,因而他赏不来人间景,听不懂山风语,品不出雨打屋檐抑或芭蕉有几分情调,甚至花开一刹的微声传到他的耳里都是噪音,自然也赏不出花朵一瞬间鲜活的美。
  所以他的画再精致也只是描摹,从未触动眼光挑剔的老蛇妖。
  人影消失,伊珏将自己的小胖爪硬塞进白玉山的掌心,嘴硬地为自己正名:“我实是能赏出娇娥美的人。”
  他挠了挠白玉山的掌心,还有半截话没说。
  也不是很有底气去说——上辈子活了那样久,都活成了个妖精爷爷,也未有遇上哪位娇娥令他一眼瞥见,便见色起意。
  且他一个半人半狼的妖精,若是同寻常女子成亲,也不知会不会有后,若有了后,会是个人还是个妖都是他无心卜测的事。他自己尚未活得明白,哪里又能承担起崭新生命的重任。
  若他与同样为妖的女娘在一起,他自己一个混血,首先人家未必瞧的上他,其次妖精之间还有个品类问题,万一是个兔子或小鹿出身的女郎,知道的讲他找媳妇,不知的怕是要嘀咕他天天忙着屯粮。
  他本也无太多选择的余地,加上在年岁正好的时候,偶遇了真正令他心猿意马的人,甚至都未多想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总之一通胡闹下来,不知不觉就很多年过去了。
  伊珏底气不太足地继续挠了挠白玉山的手心,“我若是画一幅你的小画,他一定会夸我画的好。”
  白玉山未置可否,牵着他回正房歇息。
  花鸟屏风后白玉山将浴桶里放满热水,伊珏见水满了便自发扒了衣裳跳进去,双脚落进桶底瞬间灭了顶,他忙扒着桶沿将自己携起来,觉得这实在不吉利。
  白玉山弯身捡丢下的衣裳,看他挂在桶沿上鼓着脸腮吐水,吐了两口眼珠子一骨碌,机灵灵地瞅过来:“一起?”
  这份不见外的邀约被白玉山婉拒,他整理着小衣裳答非所问:“如今想起多少了?”
  一问这个伊珏拍着水花也浪不起来,顺势将下巴往桶沿上吊挂,生无可恋:“你真想知道?”
  白玉山总觉得他学着苏栗造作的样子不太妙,后面准没憋好话。
  可他确实是想知道,明知有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手中抖落着一堆衣物站到屏风前,边挂边等后续。
  伊珏哼笑了一声,奶音拉的甚长:“就记得人还在怀里,偏让我寡了小二十年。”
  白玉山一时未有反应过来,往屏风上搭衣的胳膊举在半空,他恍惚以为自己耳朵犯了病,以致神志不清地出现幻听。
  等意识到这个混账玩意儿说了什么时,掌中红彤彤的外裳已被攥出皱巴巴的团,他醒过神手下一抖,丝滑锦衣瞬间碎成了片。
  紧接着一股热浪从脚趾一路窜上了天灵盖,仿佛倏忽间就从寒冬腊月转到了酷烈艳阳下,发丝都要被烘烤出焦糊味。
  羞里掺杂着更多的恼,他的余光里看见自己的手背都泛起了红。
  死死盯着眼前屏风的贝珠缠丝框,白玉山听见自己音调都在颤:
  “你就记了这?”
  那自然不是。
  但他们走到如今——这短短的一句话,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他们几乎走尽了人间穷途。
  生死末路都走过,还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守相伴,哪里还用谈那些无关风与月的琐事。
  “我记得很多,”
  浴桶里的石头精慢悠悠地撩起了水花,水珠迸溅的声音格外乱人心弦:
  “都是些琐事,不值得一说。”
  所有过错与介怀,在生死面前都渺如尘埃,伊珏想,纵然他有许多执拗与不平,却也舍不得同他再去计较。
  水声再次响起,声音很响,是人体从浴桶里跨出时带出的响动——白玉山从未恨过自己过于敏锐的五感,他听见水花大声瓢泼如雷,也听见水珠连绵不断的滴答坠落。
  他仿佛被施了咒,站在屏风前一动也不能动,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地僵木,身后赤脚落在地上的声音极轻微,不比碎掉的锦衣落在地面的动静更大,却那么沉,一步步地带着滴答的水珠坠下来,砸在皮肉和骨骼紧紧包裹的胸腔里,他整个人都在发着颤,像个垂死的高热病患。
  “山兄。”
  极近的呼唤伴着一双白胖的手臂扶上了他的腰,湿重的水汽随之扑压而来。
  白玉山一动也动不得,只听身后伊珏慢吞吞地,用幼童略显尖锐的嗓音,又唤:“景铄。”
  明明嗓音尖又稚嫩,偏偏伊珏每个字眼都能拉扯出脉脉意味来,潮湿的脸颊也贴上白玉山的后腰:
  “你我论情分,自你死后,我也算为你守了几百年。你认不认?”
  话到这个地步,连情分都搬出来,白玉山岂会不认。他恍惚地点头,未曾注意那双白胖胳膊逐渐瘦长地环住了他的腰。
  得到满意答复,伊珏带着笑意,鼻息从腰椎一路往上,极缓慢地用鼻尖隔着单薄而湿透的衣裳,顺着一截截坚硬脊骨摩挲而上,滚烫的皮肉在熬人的摩挲里暖热了他的鼻与唇,热意蒸泛中,尖锐的童音亦变成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嗓音:
  “但你上辈子还活着,就让我寡活了小二十年,是否罪孽深重?”
  嗓音略顿,伊珏低头用鼻尖蹭开眼前的白发,将发丝遮掩的汗涔涔的通红后颈暴露在视野里,尔后不紧不慢地用唇蹭上去,用牙含住凸起骨结,厮磨中环绕在白玉山腰间的臂膀已然结实有力,伊珏重重地将人勒进怀中,禁锢般的力道中嗓音也愈发低沉地继续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