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作者:溯痕      更新:2025-09-26 09:15      字数:3301
  “所以,你认不认?”
  第七十六章
  四更天的冬夜,屋外滴水成冰,室内却温暖如春,天地间还是一片岑寂的黑,山脚下的小院里,却有一间被烛台照耀的过于明亮的屋室。
  ——认不认?
  ——要认什么?
  白玉山恍惚地想着自己要“认”些什么,又不太明白,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自己未曾认下,以至需要被讨债。
  坚硬的齿锋压上后颈,似乎是不满意他的走神,用力颇重,疼痛让白玉山稍稍回神,他手里还沾着些碎掉的衣屑,大红色的缎绸用金线攒出福禄喜寿的花纹,襟口和袖口则压了一圈白色毛皮防寒阻风。过年着新衣,新衣只坚持了一天,变作破衣裳落在白玉山脚下,撒了一地布料残骸。
  新年新衣即便完好无损时,拎起来也不过白玉山的腰,而今他腰上环着一双手臂,后颈处有湿热鼻息扑打,后知后觉地,白玉山才知道原来几句话的时间便足够小妖精拔节成人,而新衣裳也仿佛有了预见性地知道自己再没有上身的机会,碎的很有义无反顾的味道。
  身后人一瞬间成长,不再作小儿模样,也很有义无反顾的味道,唯独他茫茫地站着,甚至不太能确认自己清醒与否,许是晚上陪着鬼差们饮了酒,于是虚浮地做了一场荒唐大梦也未可知。
  湿热的鼻息从后颈蹭到耳边,伊珏贴在他的耳廓再次问:
  “不说话,是想赖账不成?”
  白玉山脑中陡然一片杂音。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裂成了两半,半个自己在室内被狠狠地勒抱住,一身皮肉骨血都在拥抱里轰鸣;另半个则在寒冷黑暗的室外飘着,甚是冷静地想:小畜生还要脸不要!
  腰身的手臂勒的愈发紧了,钝痛隐约传来,白玉山垂眸看过去,箍在腰上的臂膀已然青筋贲起,还有未干的水滴泛着光,连带他自己的青衫也被洇出深色水迹——不要脸的小畜生从浴桶里出来就没披衣裳。
  白玉山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现状——他等了许多年,从陵里等成了灰,又等成了一座山,终于等到了他等待的人。
  而这人一点都不正经,恢复过来第一桩事,就是不当人,还拿他们当年事来调笑,偏偏他自己遭了戏弄还臊的抬不起头来。
  白玉山并不愿意让身后人见到自己的窘态——他其实没那么薄脸皮,上辈子还是赵景铄时,也能随时自若地没个羞臊。
  更上辈子,他连个人都不是,作为一柄衡器,哪来那些多余的作态。
  然而他这辈子是两缕妄念成的灵,纵然被粉身成全有了天大的本事和漫长记忆,可他这一生因身后的人而生,为这双手臂的主人而存在。
  所以天然就弱势,天然被克制,仅是一个自后而来的拥抱就能轻易让他心若擂鼓,血液若沸腾,汗涔了全身,属实狼狈得不像他自己。
  白玉山头一遭体验何谓身不由己,明明有无数体面的方式回应小畜生的调笑,却偏偏像个呆鹅,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和心脏鼓噪着耳膜,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
  好在伊珏心细地察觉了异样,恢复正行地将人握着肩膀掰了过来,问:
  “这是怎么了?”
  骤然被拧过身的白玉山猝不及防被塞了满眼毫缕毕显的大好风光,兴许是刺激过大,他那过于分裂的神魂瞬间归了位,一眼瞄过风景,他连忙抬头望了望,又低头看了看,复抬起头来——他的嘴终于找回两分前世风范:
  “都换了个物种,怎地无甚变化。”
  伊珏也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抬起头时眼睛都笑成了月牙,没忍住将人揽着后颈抵上了额头,湿漉漉的额头相抵间,他吃吃笑着:
  “这情景属实是我没料到。”
  白玉山望着他眼底那抹不明显的翡色,也挽起唇角,抿着三分端庄七分的揶揄:
  “谁能料想到第一眼竟是这样风光。”
  伊珏笑的更大声了,像是饮了假酒,无端生出醺然无忌的快活,他本想说:你也换了个物种,且让我剥开瞧瞧有甚变化,风光又好不好。然而他却吃吃笑的停不下来,笑的整个人都在颤,滴水的发丝在颤动中四处乱蹭,被蹭满脸都格外痒的白玉山也跟着笑出声。
  两双同样笑弯的眼对上视线,白玉山忍不住道:“‘寡活了小二十年’?嗯?”
  伊珏笑意才消一点,闻言又吃吃笑起来:“十二年发散一下不就二十年?”
  白玉山抬手扯他后背上湿哒哒的长发:“再发散一下,你是不是替我守了千千万万年的寡?”
  伊珏控制不住地顿时笑出额上青筋,断断续续地回:“守、守寡万年、的老王八?”
  白玉山没忍住“噗”地一声,伊珏已然快要将自己笑断了气,他笑的越凶,手上便揽的越紧,手臂环着怀中腰身,将人抱成了一截浮木。
  白玉山顺着拥抱而来的力道贴上去,双手环在水气未散的项背上,因笑的震颤,双臂挂了几次才挂住,让这个迟了很多年的拥抱终于变得完满。
  然而两人的笑声俱是停不下来,这个拥抱又变成互相的支撑,撑住他们笑软的身躯,不至倒地不起。
  约是过分的快活,他们彼此都忘了自己并不是人,大可随便使些小技,让他们能够更体面些——他们记不起这些,只有纯然的快活充斥脑海,对方笑没了的眼睛让他们又升起更浓烈的笑意,于是便抱在一起摇摇又晃晃,投在地上浑然一体的影子也跟着摇来荡去,神似一尊傻兮兮怪兮兮的不倒翁。
  摇晃的“不倒翁”终于停歇时,他们脸上俱是红扑扑,额头冒着汗,眼圈泛着红晕,泪水欲坠不坠,气息短促,头晕目眩。
  放纵大笑其实是一桩颇辛劳的体力活,过于激亢的情绪使脑中空空如也,以至于伊珏衣裳懒得再披,正大光明遛着“换了个物种也无甚变化的”物什,将人拖到床榻上脱了鞋袜往被子里一塞,紧接着自己也跟着躺进去,锦被一裹,吁了好长一口气:“缓缓,再笑下去命要没了。”
  白玉山仍旧在笑,只是没有先前癫狂,偶尔才发出忍不住地短促气音,听得伊珏又弯起眼,将人捞在胸前抚背顺气,又顺手剥了他半湿的外袍丢到脚踏上,还抬手熄了屋里过于明亮的灯烛,最后放下悬着香丸的床幔,一串事务做下来,黑不见指的幔帐里只能听见短促的呼吸,闻见淡淡的洛水沉香。
  香丸在银制的镂花铜铃里散的慢极了,浅浅的香息伴着耳畔的呼吸声交迭缠绕,使人困乏袭来,呼吸徐缓,伊珏将白玉山转过身从背后拥住,两人默契地调整好睡姿,连交缠的长发都摆弄到不会蹭到对方眼鼻的位置,而后如很多很多年前一样阖上眼。
  似梦似醒间,伊珏仿佛听见枕边人在轻声嘀咕:“寝衣。”
  伊珏眼皮都未睁开,同从前一样混不吝地骗他:“穿了,快睡。”
  被骗的人迷迷糊糊动了动手指,在拥着自己的光滑的手臂上划了两下,嘟囔着骂:“骗子。”
  骗子骗人既不心虚也不需要理由,骗了便骗了,被戳破也不在乎,反将自己的脸埋进受害者的后颈处得意地哼笑一嗓子算是应下那句“骗子”,他理直气壮地让白玉山也跟着哼笑一声,噙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堕入梦乡。
  第七十七章
  天未亮,前院不知哪位大孝子摸着黑就开始劈柴,粗木一分为二又为四,滚落在地上摔出扰人清梦的响。
  伊珏被吵醒后微微掀开眼皮,帷帐覆盖的床榻里昏天黑地,黑暗中他本能地动了动手臂,怀里过于熨帖的身躯让他瞬间模糊了年岁,将人往怀里紧了紧,懵懵地嘀咕,“哪的动静?今儿有大朝会?没人掌灯?”
  于厚重的床帐笼盖的黑暗中醒来,怀里有着熟悉的妥帖睡姿,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对他而言过于熟稔,使他不知今夕地混淆了光阴,连带着枕边人也被他嘀咕着迷糊地醒过来,虽隐约觉得不太对,却被嘀咕声带走了大半个脑子,眼未眼开,嘴便跟着他一起稀里糊涂地唤:“来人,掌灯!”
  喊完两人闭着眼等了片刻,自是无人小心翼翼地进来掌灯,也没有更多脚步声靠近。
  他们终于忆起自己身在何处,才想起这世上再无有需要唤人进屋伺候的赵景铄和沈珏。
  再不需要每天赶在星月未落的时刻起床,匆匆洗漱垫些食物就要去朝堂上听吵架,没有批不完的奏章,自然也不会再有层出不穷的劳神事。
  两人恍然地松弛下来。
  院子里劈柴的声音愈发地有了韵律,刷刷两下,接着便是四瓣木头滚下地,再来刷刷刷三下,六瓣木头滚下去的声音要轻一点——还是很吵。
  “是沈杞?”白玉山哼着嗓子问。
  伊珏扯起被子将自己和他一起连头都盖住,笼的严严实实,“不管他,继续睡。”
  劈柴声声声不停,木头滚滚滚不休,被窝里伊珏的眼睛闭紧又睁开。他给自己顺了顺气,正月十五还远,未出年节,不打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