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10节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0      字数:4431
  “你去了哪儿?”赵构在外头十分关切。
  项弦说:“待会儿再朝你细说。”
  乌英纵过来,将赵构请走。项弦洗过头,回往房中换了身黑袍,单衣长裤裹在身上,披散的头发依旧半湿着,到院中地下穿了一双薄底皮屐。
  赵构只是坐不住,片刻后又出来找他,只见项弦站在后院僻静一侧,对着满墙的竹子摘竹米。
  再过一刻钟,项弦才回到正厅,将一把竹米放在鸟儿阿黄面前。
  “殿下请。”项弦坐上大驱魔师的主位。
  赵构见了项弦,只欢喜得不得了,一双眼睛盯着项弦看,仿佛粘到了他身上,笑道:“来前我已吃过了。”
  项弦总算吃上了美味的鸡,感慨人活着,果真是为一口吃的,又喝了少许酒,精气神总算回来了。
  赵构满脸期待,等项弦告诉他这段时候里的事。
  他们在两年前一次秋猎时相识,那时项弦跟随大驱魔师郭京,随同皇家前往洛阳围猎。那时的赵构刚满十六,正是少年人心性,无意中得见项弦身手,当即惊为天人,起了结识之心。
  是时皇储赵桓也有拉拢项弦这年轻英才之意,然而幼弟表现出了兴趣,赵桓便不愿再上赶着。自相识起,赵构总三不五时地来找项弦,缠着他想学点法术。项弦尽力想教他少许,却因康王赵构先天资质欠奉而只能作罢。
  这丝毫不影响赵构对项弦的崇拜,他总会有问不完的问题,譬如说乾坤袋为什么无穷无尽能装得下诸多法宝,法力如何在经脉里流动,指头为什么会迸发出火焰,人死后魂魄归于何方……
  今年更是变本加厉,从十天一来变成三天一来,每次都能在驱魔司里坐好几个时辰,问长问短。项弦也不客气,常常使唤这名皇子为他跑腿办事。
  项弦主动说:“明日我需面见官家,请殿下替我安排。”
  赵构:“啊?”
  平日里项弦无论吩咐办什么事,赵构俱一口应承,绝不拖延,唯独这件事赵构有点犹豫,作为项弦的绝对倾慕者,唯一能抗衡的力量只来自赵构的父亲——道君皇帝赵佶。
  “有什么事吗?”赵构紧张起来。
  项弦:“这次我的任务,乃是奉郭京郭大人的命令,前往佛宫寺找一件名为‘天命之匣’的宝物,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传国玉玺。”
  赵构连连点头听着,起初充满了期待,继而错愕,再是震惊。
  “什么?!”
  那声音将阿黄吓了一跳,只见它拍拍翅膀,飞走了。
  “你……最后没将匣子带回来吗?”赵构难以置信道。
  “事出突然,当时情况已来不及了。”项弦说。
  回程路上,项弦细想推测,想必是上古时不知哪位技艺高强者斩杀了这名唤倏忽的家伙,再将其头颅封在了青铜匣中。时日久远,封印已随着铜匣腐朽而逐渐失效,松动之下,令藏在匣中的头颅能得以发声,兴许再过一段时日,封印便将彻底消失。
  即便不用人释放,倏忽最终也能脱困,自己与萧琨,不过是阴错阳差,恰好撞上。
  可这过程就像倏忽所言,果真乃命中注定么?项弦想到此节,又不禁疑神疑鬼。两年,还有两年,两年后,无论大宋还是神州,都将发生极大变故。
  赵构一脸不知所措。
  “那叫萧琨的家伙坑我,我尚未想清楚,他就问了,最后还把匣子斩了个稀巴烂,”项弦无奈解释,“如今连证物也没了,唉!但过后细想,我觉得它也不会愿意跟着我走。”
  赵构不曾得见倏忽,全凭项弦转述,半信半疑,又不好反驳,顺着他的话推测道:“对,被关了许多年,你把匣子打开,都是先跑再说。”
  项弦直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倏忽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倒也不尽然。”项弦解释道,“世间万物,俱有其因果环环相扣,我俩还它自由,‘因’在我与萧琨身上;倏忽若不闻不问,就此逃跑,此事定不得了结。咱们常说‘一报还一报’,被囚数千年脱困这等大恩,倏忽不报,其后定有大难,它不可能不知道。”
  赵构点了点头,一时两人相对沉默。
  管家乌英纵回来了。
  项弦扬眉,乌英纵回道:“郭大人说,近日正忙,让老爷自己拿主意就是,不必问他。”
  项弦扶额。
  赵构:“可我觉得父皇他……不会相信,不仅不会信,只怕他还……”
  项弦:“只剩两年,殿下,开封城内这许多人,浩劫将至,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又有多少人将死于非命?官家终日在宫中饮酒作画,玩石头写字,再不清醒点,就怕连他自己也活不成!”
  说话间,项弦又想到倏忽所言“宗室俱灭,牵羊献俘”,不由得后背发凉。
  牵羊礼乃是蛮人习俗,掳获敌国皇帝与宗室后,金人会令其赤裸全身,披着羊皮,到祖庙前祭祀,以人代牲献祭。
  也就是说,道君皇帝亦不能幸免。
  赵构还是有点头脑的:“可是……既然天命难违,只凭咱们,又如何能阻止它呢?”
  “对哦,”项弦点头,“很有道理。”
  赵构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哥哥,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项弦:“没有。我只是在想,不如顺其自然?”
  赵构:“…………”
  这话倒也没错,倏忽所谓的天命,第一答中,大宋亡国最终沦落到二十万军民在何处来着……跳海,乃是萧琨询问大辽国运而捎带着说的,没有任何解决方法,既是如此,又何必执着呢?
  唯独第二问与第三问,才有扭转的希望。但项弦隐隐约约总觉得宋之危难,与天魔转世有密不可分的牵连。
  赵构显得相当为难:“实不相瞒,我父兄正闹得不可开交,朝中分为两派,已有大臣妄议海上之盟。”
  “赵构,”项弦认真严肃道,“我不管你们家的破事。”
  “只有两年了,”项弦说,“哥哥很忙,要对付的是天魔,凡人尽凡人之事,我得警告官家,他不听是他的问题,但我不能不说。”
  赵构:“好吧。”
  “就算不带我进宫,”项弦又正色道,“以我本领,就见不到你爹了?”
  “别!千万别乱闯!”赵构吓了一跳,只得屈服,生怕项弦做出什么半夜三更翻墙进万岁山皇宫,揪着皇帝耳朵把他从床上提起来,朝他大喊大叫的事。
  外头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赵构心乱如麻,喝过酒,起身出外,一众伴当或站或坐,等在驱魔司外的巷内。
  “去罢,等你消息。”项弦随口将皇子打发走了。
  赵构回头看了眼项弦,似乎有话想说,最后上马回宫。
  客人走后,阿黄才飞回,停在金鸟架上。
  “阿黄,你觉得倏忽之言,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项弦若有所思地喝着酒,随口道。
  “你心里既已认定,”阿黄答道,“便是真的了。”
  项弦:“我只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项弦依旧心存侥幸,却很清楚倏忽所言非虚,他与萧琨联手,令这名被封印了数千年的妖怪脱离囚笼,得以自由,于情于理,它都没有欺骗自己的动机,何况它所提及,俱是自己所不知之事。
  “你不是去过巫山么?”阿黄略疑惑道,“沈括刚死没多久那会儿。”
  项弦想起往事——昔年恩师沈括临终前,便叮嘱他在合适的时机,找到心灯,与心灯持有者配合,号令全天底下的驱魔师,再带着他的智慧剑,前往巫山深处,寻找一只巨大的史前妖兽“巴蛇”。传说在它的体内有着魔种,而魔种将吸收人世间的戾气,孕育出新的天魔。
  天魔一旦诞生,便将彻底毁灭神州;项弦身为智慧剑传人,毕生使命就是诛杀它,才能化解这场浩劫。
  那时的项弦不知天高地厚,除掉汨罗江之蛟后,只以为自己的实力已是天下第一,诸多条件一个没凑到,仗着自己有神兵,便前去寻找深藏于巫山中的圣地,挑战巴蛇。
  结果自然是被身份不明的敌人教做人,更险些丢了性命,幸而被路过的隐居仙人所救,他才狼狈回到中原。
  迄今他甚至连埋伏自己的敌人是谁,亦尚未侦查清楚,简直是出道以来的最大耻辱。
  项弦道:“上回我连妖族圣地的入口都没找着。”
  阿黄:“别再独自去危险的地方。”
  项弦道:“知道,会叫上你。只是找了这许多年,心灯也一直没下落。”
  阿黄注视项弦,项弦吁了口气,倚在榻上,诛灭天魔、净化人间戾气的传说,小时候他只在古卷中读到过。没承想这责任,竟有一天会落到自己身上。话虽如此,要怎么找天魔、封印天魔、召集驱魔师的队伍,一切都显得令人迷茫。
  何况驱魔司内只有自己,这么大的事,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我现在只想将智慧剑让出去。”项弦只觉得眼皮沉重,“本以为在咱们有生之年,天魔不会转生……唉。”
  “晚了。”阿黄说,“真剩两年的话,现在收徒弟也来不及,你看赵构那模样,能当你徒弟吗?”
  项弦的酒还没喝完,人已睡着了,斜倚在榻上,脸上带着醉后的微红,犹如一尊武神塑像般,袒露胸膛入睡。后半夜时,乌英纵进来,带了毯子盖在项弦身上,沉默退了出去。
  “康王又来了!康王又来了!”
  门口那俩石狮子一起喊道,其中一只对另一只道:“你为什么说‘又’?”
  不知不觉已天明,项弦蓦然惊醒,带着宿醉后的头疼,快步下榻,赶往卧室更衣。
  “让他等会儿。”
  阿黄呼啦啦飞来,停在窗棂前,问:“陪你入宫?”
  “不必,你睡罢。”项弦说,“我很快回来,过不得几日,又要出远门了。”
  项弦系上腰带,匆匆出来,赵构一身王袍,显得疲惫不堪,显然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睡。
  晨钟敲响,开封全城苏醒,大街小巷飘着早点的香气,项弦动了动鼻子,停了马匹。
  赵构:“哥哥,你先醒个酒。”
  “正有此意。”项弦在街畔喝了一大碗桂花醪糟,复又上马,与赵构朝着万岁山去。
  万岁山皇宫内,地形极其复杂,皇宫分四大殿,又有数十小院,正殿金碧辉煌,以天下之财铸一辉煌之宫,乃宋之财力呈现。
  赵构却不在白玉广场前停留,御前禁军引着两人朝西侧崇文院去。片刻后两人又下马步行,只见沿途山水奇石,大小庭院重重镶套,令人犹如到了江南,花卉草植更是奇种,枫叶覆满池塘,极尽淡雅之美。
  清晨秋风习习,远方有琵琶如落珠之声传来。
  到得崇文院外,一间半敞式的边厅中,坐着一名中年人,正是广阳郡王童贯,身后又有数十名宦官或捧食盒,或托盘承杯等待。
  道君皇帝赵佶无心朝政多年,大宋政务,向来由童贯、蔡京等权臣负责。蔡京于年前因与辽国打了败仗,朝野反对声浪极大,是以被罢黜,如今童贯在宫中一手遮天,想面见赵佶,都须经过这名宦官。
  “啊,探花郎,”童贯年逾五旬,头发花白,下颚处贴了几缕假须,“前几日,郭京还说起你来着,你好盛的武德哪。”
  项弦行抱拳之礼,也说道:“啊!童大人!”
  项弦素知这太监喜欢阴阳怪气,正想着以什么话来堵他时,康王赵构在身后拉了下他的衣袖,暗示他没必要在此处得罪人。
  童贯冷冰冰地“哼”了一声,朝院内说:“康王赵构,与驱魔司副使项弦求见——”
  在项弦眼里,童贯就像驱魔司外头的石狮子,只会朝宫内叫唤“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待得殿内传来一声“进来罢”,项弦便从童贯身畔走了进去。
  赵佶所在的寝殿内四面俱是山水琉璃屏风,纱帘上绣满古作与古画,在秋日晨风之中飞扬。崇文院外采光极佳,应四季历法轮转,开出阳光一年所经之路的天窗齿槽,阳光从殿顶落下,照在诸多屏风上,犹如有光柱在殿内穿梭行走,屏风山水美景流动,栩栩如生。
  大大小小,上百屏风林立,俱是蔡京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工匠所打造的至宝,当然,较之赵佶所爱之奇石,不过九牛一毛。
  崇文院内连刺客也会迷路,项弦跟着康王赵构绕来绕去,到得屏风林深处后解下佩剑,交给侍卫。
  “父皇,”赵构在最大的一幅花鸟屏风前说,“项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