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244节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5-09-26 10:01      字数:4249
  年前岁末时,西域天寒地冻,天山南麓的温宿峡谷内涌出大量魃军,一夜间攻陷了龟兹古国所在的库车城,城中不少百姓慌张逃出。消息尚未传开,魃军的数目已数次翻倍,席卷了天山以南的村镇,直扑库尔勒。
  大维齐尔黎尔满带着不及两百亲兵丢盔弃甲,逃向高昌。高昌王毕拉格当即下令全军迎敌,在图攀盆地与刘先生所率领的魃军正面交战。
  那是一个充斥着狂风与暴雪的暗夜,高昌与魃军苦战整夜,将近天明时分,刘先生在战场上祭出往生之门,唤起死去的高昌军士,加入了魃的队伍。这对西域军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前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同袍死而复生,捡起武器,成为活死人并开始杀戮自己。
  于是最后的斗志随之瓦解,战场上尽是逃兵,犹如人间地狱。毕拉格在亲兵的护送之下仓皇离城,与百姓们一并逃向沙州。
  刘先生占领高昌后则先是按兵不动,再转化出大量魃军,通过充分时间整军后,才浩浩荡荡地开往玉门关,应穆天子之令,在玉门关前等待与神州驱魔师阵营的决战。
  “你打算怎么做?”毕拉格问。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我需要召集所有的人类部队,西夏也好,金也罢,辽国残军、宋军,在这场魃乱面前,大伙儿必须放下世仇,迎击我们共同的敌人,才有胜算。”
  “这话你该朝宋人、金人与辽人去说才是,”毕拉格说,“就不知道他们能否在短时间里放下仇恨,改而携手了。”
  黎尔满发出哼哼声,竟已康复了,断腿处渗出殷红血液,潮生重新为他包扎,说:“来,坐起来试试?你好啦,只是缺了一条腿,以后还可以单脚跳。”
  所有人明知不该笑,却仍然笑了起来,气氛轻松少许。
  萧琨:“我需要马上修书,借您的信使一用,送信予辽、宋两国,至于室韦……”
  宝音“嗯”了声,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管这事儿,我来写信罢。”
  “金国就难说了。”牧青山说。
  萧琨昨夜已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好的局面是各国暂时放下芥蒂,派出军队前往玉门关驰援。但一旦全力以赴抵挡魃军,国内定会守备空虚,任何一方若背信弃义,发兵偷袭,后果都将极其严重。
  “死马当作活马医罢。”毕拉格见黎尔满醒转,窥见少许希望,又喊道,“白驹儿!白驹儿!”
  帐外进来一人,骤然间所有人一同望向那青年男子,瞬间全安静了。
  宝音、牧青山、潮生、乌英纵……萧琨,所有人都定定看着他。
  只见那西域青年半裸上身,左肩到后腰处斜斜系着挽围,颈上有一缠脖,下身则是松垮的束腿裤,穿一双皮屐,肌肤雪白,容貌俊朗,眉若飞鹰之羽,目若石城琥珀,鼻梁高挺,眼眶深邃,未语先笑,看着众人。
  “是!”斛律光答道。
  萧琨登时红了眼眶,牧青山茫然上前,犹如不受控制般走向斛律光,就要与他拥抱。
  “这些日子里,你便跟在萧大人身旁,为他跑腿,传递消息。”毕拉格见此情此景,表情变得十分怪异,问,“你们认识?”
  潮生从黎尔满身前转身,定定看着斛律光。
  “我们认识!”潮生惊呼道,继而朝斛律光扑了上去。斛律光环顾四周,也震惊了,说:“对!王陛下!我们认识!”
  “我们认识!”斛律光当即抱住了潮生。潮生一时心中涌起复杂情感,既想哭又想笑,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生。
  “我们认识!”斛律光虽无法解释,但面前的每个人,他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我们认识。”牧青山说,遂也走上前,与斛律光抱了下,前生他与斛律光相处最久,虽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却也已是好友。
  “可是,”斛律光充满疑惑,说,“咱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哎,你不来和我抱一下吗?我也记得你,大姐!”后半句却是朝宝音说的。
  “免了!”宝音虽不全记得往事,却隐隐约约,总觉得这家伙老缠着自己的未婚夫,当即有点吃味。在潮生身上,她根本不吃醋,反而觉得斛律光很有威胁。
  “你叫什么名字?咱们在哪儿见过?”斛律光又问潮生。
  “我不知道。”潮生道,“哥哥,我觉得已经认得你很久了。”
  乌英纵也过来,与斛律光抱了下,接着是萧琨。
  “你就当作,咱们上辈子就是兄弟了罢。”萧琨说。
  “好!”斛律光笑道,“这个解释不错……王陛下,我一定……”
  毕拉格看了一会儿,说:“这样,小仙人,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正发愁没法报答你。”
  “啊?”潮生茫然道,“你不是好好的吗?”
  毕拉格示意潮生看黎尔满,潮生才明白过来,说:“他是你的性命啊!”
  黎尔满哼了一声,抽动鼻子,没有回答。
  “我就将白驹儿送你了,”毕拉格说,“他本是我的奴隶,你大可随便使唤他。他跑得飞快,犹如时间一般,你们汉人有‘白驹过隙’一说,他又白,所以我便为他起了这诨名白驹儿。他向来任劳任怨,跑着干活,你们必定会喜欢得不行。”
  斛律光愣住了,片刻后忙躬身接受。
  “不……这……”潮生第一次碰到有人把一个人送给他,但那场面又有似曾相识感。
  萧琨则马上道:“感谢王陛下,我们就收下了。”说着连番打眼色示意,又说:“潮生再留一会儿,为王陛下治他的头风病,我得赶紧回去找老爷参详送信之事。斛律兄弟,你随我来。青山、宝音,你俩随意就是。”
  说着,萧琨意识到送信求助之事刻不容缓,便带着斛律光离开高昌营地。斛律光又充满狐疑,不住回身看。
  牧青山正与宝音从帐内出来,见斛律光朝他招手,便要过来与他叙旧,宝音总算不乐意了。
  今日出来时还有说有笑,见到斛律光时,宝音就开始不乐意了。
  “要么与你兄弟过去?”宝音说,“找两根契绳儿,将你俩牵一块儿。”
  “你在说什么?”牧青山道。
  宝音:“你去,你现在去。”
  牧青山只得朝斛律光摆手,说:“回头再聊。”
  “好!”斛律光虽不通人情世故,却也大致感觉到了点什么。
  宝音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拿捏住了,牧青山一服软,便不再骂他,说:“跟我办点事,我要给合不勒写信。”
  牧青山只得一脸无奈,跟在宝音身后,被带走了。
  “你见着老爷,”萧琨说,“必定也喜欢他,但切不可说‘我们认识’一类的话,再喜欢也放心里,知道吗?”
  “是,是,”斛律光说,“萧大人,我一定做到。”
  “你知道我姓萧?”萧琨登时震惊了。
  斛律光与他面面相觑,纯是脱口而出,说:“啊,对!你姓萧吗?我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
  萧琨顿生世事之玄奇,大有难以参透之感,许多奥秘仿佛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冥冥之中,前世与今生,自有定数,常说逆天改命,一切却犹如命中注定,终究在宿命的指引中不断走向某个结局。
  正如今日,他仍然遇见了斛律光,而那“白驹儿”的外号,生出万古时光茫茫,却终有人如白驹过隙,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长河,犹如闪光的银鱼逆流而上。
  斛律光不知疲倦地奔跑,就像从前世跑到了今生,跑过一辈子,又一辈子……终于追上了他们。
  萧琨的心情当真复杂,只不知项弦见到他时,又会有如何一番感悟。
  但就在回到临时驻营地时,帐内空无一人。
  “项弦!”萧琨道,“又跑哪儿去了?”
  萧琨以自己的名义,能朝耶律大石送信;但若要知会宋廷,就势必要征求项弦的意见。以他对宋的了解,他猜测赵佶很可能不愿意出兵。
  不过也说不准,上一世,宋廷最后也接受了辽国难民,将他们安顿到洛阳。
  这场交锋势必要非常小心。
  “凤儿?”萧琨铺开纸,想来想去,又从帐内出来,只见斛律光在帐外站着听命。
  “不必站哨,”萧琨说,“从今往后你是我们的兄弟,不是侍卫。”
  斛律光于是盘膝坐在帐篷前的草地上。萧琨又四处找寻,始终不见项弦下落。
  “项弦?”萧琨突然直觉不对,今晨项弦应当在自己前去见高昌王时就已醒了,只以宿醉托词不愿跟来。他想做什么?去了哪儿?
  禹州从一侧帐篷内打着呵欠,朝主帐前走来,发现了斛律光。
  斛律光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一人一龙对视,都陷入了迷茫之中。
  “你谁?”禹州眯起眼,仿佛搜寻着记忆,却想不起斛律光,说,“我怎么像见过你?你是谁的转世?”
  斛律光:“???”
  “他是禹州前辈。”萧琨说,“前辈,他叫斛律光。您见着项弦了么?”
  “大清早就骑着你的龙飞走了,”禹州说,“找心灯去了罢。”
  萧琨:“他知道心灯在哪儿?不!这不可能,他只知道心灯在阿克苏,不知道心灯的确切位置!”
  金龙升上万丈高空,翱翔于云海之巅,阳光于云背上投下滚滚金鳞。项弦一身武袍飞扬,抓着龙角,发出畅快的呼声,操纵金龙一个翻滚,冲进云层,再带着水汽破空而去,疾射向祁连山脉。
  天地如此广阔,犹如时光温柔的怀抱。
  “小金,”项弦拍拍龙角,说,“你不像阿黄一般会说话,否则你也应当记得,上辈子的不少事罢?”
  狂风吹过,他已进入青海吐蕃境内,将速度催到最高,朝着正西方向快速飞掠。无数记忆涌起,犹如被飓风掀起的浩瀚意识之海中,那些堪比山峦的惊涛骇浪逐一涌现,再崩解破碎。
  一月前,巫山圣地,后山禁区中:
  “你们必须真正地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之声响起,“才有战胜魔王的一线希望。”
  “有病啊!我俩又没有仇!为什么要放弃对方?”项弦简直对这妖头忍无可忍,又朝萧琨道:“这厮在胡说八道,不要在乎它说的,咱们走罢,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喂,”项弦摇晃萧琨,心里怒火骤起,不再搭理倏忽,而是强迫萧琨看着自己,认真道,“无论你我如何,这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这种虚无的预言,我不相信,清醒点!也许我们有一天会走上不一样的路,但这不取决于你的预言,我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
  “冷静点!先问话好吗?”萧琨回过神。
  “我不想听!”项弦怒了,离开萧琨身畔,站在暮色与星光之中。
  阿黄展开翅膀滑翔,飞来,停在亭畔一侧。
  “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当宿命之轮归位之时,从它遗失起始的诸多变动,一环接着一环,都将被尽数抹除。
  “你便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你将完全地、彻底地消失,归于虚无。这也是随着结局临近,你的肉身在因果的河流中遭受不停冲刷,趋于瓦解,带给你痛苦的真正原因。”
  阿黄:“?”
  项弦:“!!!”
  项弦难以置信,转身望向亭中,方才那一刻,他与阿黄的意识相连接,听见了倏忽所言。
  与此同时,阿黄侧头的视野中,萧琨的脸色变得苍白,在倏忽面前不断喘息。
  “现在,你还要去做么?走向虚无,亲手结束自己的一切。”
  “我的存在……本无意义。”
  萧琨摇摇晃晃地走出亭子,项弦收回神识,下意识一步上前,扶住了他。
  “萧琨?”项弦注视萧琨双眼,萧琨只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与此同时,阿黄落下桌面,疑惑地看着倏忽。
  “你来了。”倏忽淡淡道,“想问我什么?”
  阿黄:“我如果现在啄你的眼睛,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能再阴阳怪气,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