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193节
作者:
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5 字数:3384
那老者目色复杂,踌躇半晌,慢慢上前坐了下来。“你们想问什么。”
“本公子的来意早已言明。”梅疏影折回先前铺有白巾的圆凳落坐,面容浅淡,嘴角含笑:“夷伯这名是先生更名前所用,既已唤出,当知我等知你身份;既言洛阳,更可联系往昔;‘夷陌无终’四字,身为墨夷家昔日管家怎可能听不出‘终无剑墨夷家’之名。”
老者面色沉寂,低头望着桌上锦布。“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素心……老朽自认一直十分谨慎小心,从未在人前暴露与她的关系,应是无人知晓……”
“哈……”梅疏影挑眉一笑,以扇指向老者粗布短衣上一块藕色的补丁。“先生当知了。”
老者低头一见,心头便自一惊:这……是心儿自顾拿去与我补的衣裳,用的应是她衣上剩余的料子……
“可不止是料子。”似是知他所想,梅疏影淡淡指出:“行针之法与那姑娘衣裙上所绣牡丹亦相同,走势反复层叠不下三次,一眼观之格外细致,用绣花之法来为先生补丁,若道你二人无什么关系,本公子自是不信的。”
对面所坐之人径自一凛神,不由震慑心惊:“公子眼力不凡,聪慧敏识,老朽不得不叹服……”言罢,暗暗握紧了手掌,沉声道:“欲问何事,公子请说。”
“本公子早已说过了。”梅疏影轻敲手中玉扇,便又道:“便是向夷伯讨教那最后一坛‘夷陌无终酒’,不知夷伯可肯透露?”
老者咬牙道:“你们从何得知有那最后一坛……墨夷家当年灭门早已死了个干……”
梅疏影敲着玉扇的声音忽一重:“先生想好了再说,否则素心姑娘已是本公子的人,本公子若将她带走,先生想见她便难了。”
“你……!”老者仍自咬牙,久不愿出声。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先生对旧主忠心本公子亦是感念,只是今日此人恐已成武林之患……先生为他包庇袒护不惜身旁亲友,可是愚忠?”
老者听罢立时厉声:“少爷自小性情温柔懂事明理,若非被江湖被叶家所害,怎会成如今模样?!”
梅疏影与双璃心头皆一凛:墨夷家确有遗孤在世。
梅疏影沉忖道:“所以他便要向整个江湖乃至朝廷报仇是么?”
“这是他们欠下的!墨夷家当年的冤屈总要有人来洗刷,少爷没有做错!”
梅疏影忽然抬头:“先生知道他在做什么,必定是见过他了……”
“我,没有……”
未待他言尽,梅疏影又道:“先生从始至终未问及我们三人身份,想必早已识出,如此看来先生对江湖之事的掌握实比本公子预想的要多得多……”
老者一声冷笑:“‘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江湖人称惊云公子惊才绝艳、慧敏有智,确实不假。”
双璃闻言眼皮一跳,皆转首望他处。
梅疏影皮笑肉不笑道:“人如红梅惊艳确是……后一句有么。”
双璃低声:“有的。”
梅疏影手中玉扇一捏,扇骨摩挲发出轻响。“璎璃,玖璃。”
“……属下在。”
“闭嘴。”
老者望着面前的白衣公子,目中思绪庞杂:“惊云阁素以消息迅捷闻名武林,少爷若有动作,必易叫你盯上,老朽自知早晚会被人追查过来,早叫少爷送我入土陪老爷夫人,少爷却是不肯……如今惊云公子亲自追查至此,必已对少爷的存在了然于胸,只恨我顾念这后得的女儿,一直没能一死以了少爷后顾之忧。”
“‘明月无尘,浩荡终无’昔日的墨夷家武高德厚重情重义,其后又怎可能是无德之辈,先生以亲子替换幼主拼死将他救出免于灭门之祸,他又怎能背弃先生恩情。”
“哈。”老者半是悲凉半是怆然道:“既已查至此步,又有何好问?难道惊云公子还寄望老朽将少爷死穴罩门透露于你么?”
梅疏影未在意老人的讥讽之词,只道:“据惊云阁所知,此次毒堡复出之事为他一手策划,其目的,应是向江湖武林讨回墨夷家满门被灭之仇,可对?”
“你既已笃定,又何来问我?离毒堡之会已不足七日,你既来了这宜都郡便应知诸事晚矣,又还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梅疏影笑了一笑:“疏影自是来不及赶去了,只是先生便当这江湖无人了么?”
老人沉默,半晌后道:“老朽相信少爷,定能为墨夷家上百条人命讨回个公道!”
梅疏影未再看他,自顾道:“墨夷家满门被灭确实与江湖脱不了干系,他欲报此仇,江湖只能承之,只是中间牵联多少无辜之人,又如何结算。”
“身在江湖,谈何无辜!”
“那据城以守的南荣家呢?”
老者忽然默声。
梅疏影便道:“本公子最后再问一句,先生答完我便将素心姑娘归还先生,不再多问。”
老人沉默。
“墨夷氏遗孤可是墨然?”
第195章 夜阑听雨
老人闻之一愣,抬头来道:“墨然?”
梅疏影见到他目中惑色,心下一震,眉间立时拧起。
此惑不像有假,难道竟非墨然?
梅疏影沉吟。此次毒堡之会是墨夷家欲向江湖复仇,则墨夷氏必亲自动手,方纾长恨,影网此次集结去往蜀地足可证明其幕后之人确是墨夷遗孤,此前所得,若墨然便是影网真正主人,那此回去往蜀地毒堡主事的人必是墨然无疑……但夷伯方才之疑又是因何?此间何处出了纰漏……夷伯所指之人并非墨然,那他所知的“少爷”又是谁?目前应已在毒堡主事的影网主人究竟是不是墨然?
梅疏影道:“先生确定……你口中的少爷当真是墨夷氏之后?”
老者闻言一怔,下瞬又立时回神。沉声道:“惊云公子方才已说是最后一问,这又是做何?一刻未至便要出尔反尔么。”
白衣的人便自敛神,抬眸一笑。“先生说的是,此问先生可不答,本公子这便告辞了。”
言罢当真未再逼问,由红衣女子在前开门,拂衣执扇,起身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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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炙而热,四面八方涌近,浸没了口鼻双耳,散着浓郁的药香,空蒙错乱。
水荡起又推开,四周一切清晰又模糊,朦胧远近,没有声响。
湿热而偎贴的触感,仿若真实,本能地沉沦,拥紧怀中之人。
混沌中迷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白衣的人近在咫尺,两唇相依,与他。
“公子。”
耳际突来唤声,梅疏影周身一震,瞬时醒神过来,怔了一怔。
玖璃伸手探过水温,看向浴桶中的人道:“公子,水有些凉了,可要加些热水?”
宜都郡城里的梅含春信居。
二楼最南一间房里,梅疏影坐于屏风后的浴桶中,蓦然出神。
“公子?”玖璃见其不语,又出声唤了一句。
“不必了。”梅疏影自他手中取过浴袍披到身上,大步跨出了浴桶。“撤下去吧。”
“是,公子。”玖璃拿起屏风上的干巾过来给梅疏影擦拭湿发,依言唤了小厮进来收拾。
此时已值亥时,月高悬,满地清辉从屋外射入。
梅疏影长发随散不束,雪白的浴衣轻敞,迎风推开屋内一侧的门。
此间房内屋设外廊,朱栏横跨,正对南边林野,入眼即是一片葱郁。
梅疏影从屋内行至外廊之上,斜倚朱栏而憩,出神地望着远处层叠远去的山廓林影。
夏暑之气夹杂在晚风中送来,半是清爽半是沉闷。
方才脑中所现之景依稀浮现在眼前,梅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青玉扇,心悸而疼,目中竟茫。
“公子。”璎璃不知何时行来,端了碗素粥站在梅疏影身后:“夜深了,公子喝罢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需继续赶路。”
梅疏影未应声。
“公子?”
倚栏之人目光微敛,低声道:“那日……端木若华来我朱梅小楼为除我身上瘴气,可曾有过异样?”
璎璃微怔,敛神道:“应是不曾……不知公子是指什么?”
梅疏影神色有些莫测,静了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公子?”
栏边之人目中更茫。梦么……
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素粥,仰首喝下。
白衣的人极为讽刺地扬唇而笑。
若然是真,她又怎会不更见疏离、避讳与我?
复将碗递回给璎璃,梅疏影目色忽深。
但倘若是真……
蓦然心潮鼓动,竟不能自抑。
梅疏影垂目看着手中青玉扇,心上霍然悸得有些疼……
倘若是真,便是叫她知道又何妨?!
清云宗主又如何……她若敢拒绝,我便……
岂能容得她拒绝!
红衣女子接回空碗,递上茶水给他漱口。
梅疏影回目望向一旁的白瓷小碗,忽然道:“为何又是素粥?”
璎璃愣了愣。“不是公子吩咐的么?”
梅疏影闻言不禁一震。
……
“阁主不喜食粥?”
“舌间有些痛,似有伤,许是烫到了。”
“莫非你平日吃食,都是弟子相喂,不曾自己端碗举箸?”
“倒是本公子思虑不周了。”
……
眼神蓦然更加深邃,下一瞬又陡然空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