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71节
作者: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6      字数:4350
  “便是不死蛊。”花雨石对上了端木若华静滞空沉的目,眸中熠亮,再度道了一遍:“此万蛊之王,唯一惧怕之物,只有不死蛊。”
  “而它此刻,不只惧怕师妹体内那只不死蛊,还惧怕着云萧师侄。”花雨石收起了手中蛊王,转目看向云萧,口中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花雨石回看向端木若华,语声悠长中透着兴奋:“他现在,是一只蛊。一只不死蛊。”
  “一只没有活人意识的,只听从体内种有它所育出的另一只不死蛊的人指示的,形同傀儡的副体分-身之蛊。”
  白衣人回看着她。久久,复又转目,长时注目在榻边静坐的少年人身上。伸出手来探过他的腕脉、颈脉,最后指尖只留有他颈侧一丝极微弱的跳动。
  枭儿是活着吧?
  是,活着吧……?
  五指抚上少年人温凉如玉的耳、颈、脸颊,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簌。
  面前少年便似有感,对她心中乃至无意识所求都能不言而喻,抬手回握住了女子的手,侧首轻轻蹭了蹭。
  多像人。
  多像枭儿还活着……?
  榻上之人看着他,一时不抑,阖目蜷指,泪无声落了下来。
  ……
  那夜,璎璃背负着骨瘦如柴的文墨染急行在野径上,耳旁风声如啸,她迎着刺骨冷意不停纵步急掠,丝毫不管背负文士的双手被野径旁的灌木划破,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崩裂的伤口。
  回首看,并无羌兵追来的响动,能想到是巫二小姐为她和左相大人拖住了木比塔及其手下羌兵。
  不敢停,不忍停,咬牙往前急纵,向着远离反军与羌兵驻地的方向急行而去。
  鬓发皆乱,衣衫褴褛,腿上手上,越来越多灌木划出的伤口。
  声息愈急,越喘越重,咬牙逃纵的同时,禁不住哭道:“公子……请保佑我和您的兄长。”
  就在她纵步太久,眼前渐趋昏花时,数道细瘦的黑影突然迎面向她奔袭而来!
  璎璃不由得心中一紧,下时细影自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压低着身子靠近过来时,她才看清,是那时云萧救起申屠烬后,一路尾随申屠烬不肯离去的那十数匹小狼!
  此后于中军帐中,小狼围于申屠烬榻前,她与云萧不时轮流着去照看中毒重伤昏迷不醒的申屠烬,数日下来,这些小狼对她的气息早已熟悉。
  果然,时逾两月,体型明显见长的矫健狼群很快闻出了熟悉的气息,压低的身子下时便松驰下来,摇尾抬头向她靠近。
  璎璃抬头间看见了纵身掠来的申屠烬,和随行在他身后的玖璃和十数名羽卫。
  眼眶不受控制地一热,一条腿同时一软,下时背负着文墨染跪倒在了寒风野草间。
  玖璃带羽卫快步上前接过了她背上的文墨染,握剑的手亦抖得不能自抑,璎璃尚且没有哭,他竟迎风流下了一行又一行眼泪,用力把璎璃紧紧搂入怀中,他抑着声哭喃道:“我们成亲吧?成亲吧?不等小姐了,公子在时就一直催促着……现在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他会保佑我们,也会想看到。”
  璎璃一连“嗯”了两声,咬牙哭着不住点头,埋首回抱住玖璃的同时,嘶声而泣。“好。”
  第358章 尺素如残雪
  天隆十年,十二月初五,荆州多地大雪纷飞,益地南部亦如是。
  牂柯郡,毕节城内。
  文墨染醒转时,军医领童子二人随侍在旁,见他醒了,马上遣了人去通报。
  不多时,巫亚停云领部下数人匆匆来探。
  “文大人感觉如何?”
  文墨染本就清癯瘦削的脸更见清瘦,气弱地咳了数声后,问明了自己被救的始末。
  璎璃、玖璃适时来探,文墨染郑重以谢,对仍陷羌营的巫二小姐感念良多。
  立身在屋内一角的申屠烬,听到盛宴的名,转身大步行出了屋。
  巫亚停云同时低头,目中痛色难掩。在此之前,当下身在毕节城内的巫山秋雨得讯巫聿胜艳之事,数次要独闯羌骑大营去救,皆是被她强行拦下。
  申屠烬更是伤愈之初、甫能下榻便要再闯羌营,被她一言以斥:“羌骑大营岂是一人一骑想闯就能闯的?!你将叶齐、虎女、十数万羌兵至于何地?!先前若非你鲁莽去救,却身陷囹圄,她何至于为了救你委屈求全,甚至不惜委身于一介羌族竖子?!”
  申屠烬听罢睁目极震,惨白着一张脸呆在了原地。
  纵身边幼狼如何拱蹭于他,都久久未能回神。
  此后虽仍旧数次放出狼群去探查羌营四周水草地势及要素,却未再兴独闯救人之举。
  他心下自是如同火煎一般,但想到巫亚停云的话、想起那日羌营刑帐中……
  十指便牢牢攥进了掌心里,任由指尖划破血肉,鲜血流淌……
  一直捱到璎璃背负着文墨染惊动了他放出探查的狼群。
  此刻毕节城内,县衙后院,供文墨染休养的此间屋外。申屠烬坐在冰封雪冻的石阶上,伸手抚着围绕在他左右的狼群,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惊云阁左护法诉于他的、盛宴当下身处羌营于木比塔帐中的一言一事……
  目中如天边堆砌的阴云一样,慢慢地越来越沉翳,再看不到昔日纵情于山野的一点光亮。
  屋内。
  穆流霜看着倚身在床榻上病体更弱的文墨染,眼眶已泛了红,下时挺身而跪:“穆流霜领圣命回返,接护卫左相大人周全之责!今后也将同大哥、二哥一样,不惜性命,以死志护卫大人安危!”
  文墨染看着穆流霜,想到那一夜驱马回身去拦羌骑的穆流云,和更早时战死在罗甸城前的穆流风,眼眶渐热。
  他披着鹤氅下榻,伸双手将穆流霜从地上扶了起来,低喑着声音:“可以护,但穆家子孙已只剩你一人,还请不要让墨染彻底对不起穆家。”
  穆流霜低头别过了脸,也别过了脸上的泪。“大人言重了。若为护卫左相大人*,虽死不惧!我与大哥、二哥,心念皆如是。”
  文墨染伸双手环抱住他双肩,久久未放开。眼中幽意、寒意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
  文墨染回转过头环顾了屋中一眼。
  他张口似是想问什么,一时又未言。
  璎璃已然从玖璃处闻讯了叶绿叶之死,此时看着文墨染转目逡巡的模样,知他在找何人、想找何人……眼眶一霎时也是一红。目露不忍。
  巫亚停云站在人群之首,也已想到了。只不言语。
  文墨染终是回看向了巫亚停云,问声道:“……端木先生何在?”
  巫亚停云低头一臾,眸中颤动罢,慢慢回看向了文墨染。语声便轻:“文大人想问的……可是叶姑娘?”
  文墨染回看着她的眼神,忽是顿声。
  巫亚停云亦顿声良久。而后语声更轻。“叶姑娘她……那日为护端木先生,从……”
  文墨染声息一促,忽是垂首转目打断了她:“那日我同璎璃护法一齐引开羌骑追兵,让叶姑娘与端木先生下马藏于山径暗处,时林野昏暗,她们定难被发现,可是被中军适时救回,退守回了毕节城中?应当就是如此,端木先生气虚体弱,身边不能无人,她必是守候在其师身侧……”
  巫亚停云几人看着他,一时尽皆不言。风雪于窗前呼啸,凌凌有声。
  “今日未得见,许是不得空,我也正欲去拜见端木先生,如此不若换我去看她吧……”屋中过于安静凝滞的气氛似是窒得他喉中发紧,呼吸越加短促,于是越言越快,随后便急步匆匆往门外踏去。“她与端木先生现下可也歇在此处?还是离此不远的城中某处小院……”
  璎璃眼中凝泪而落,看着文墨染急步而出的背影,终忍不住开口唤他……
  然不等她唤声,刚迈出屋门一步的清癯文士突然一头向前栽倒,跌进了屋前石阶下茫茫的雪地中。
  巫亚停云几人俱惊,无不涌来掺扶相看。
  文墨染被扶起后呆呆地坐在雪地中,身上除了跌染湿雪的鹤氅,内里只穿了一身中衣。
  眸光落在雪上,又移向远处。
  面上仍旧是那样一幅幽幽静静的模样。常年身处高位,虽见温静,亦见城府。
  独此刻眸澄如水,空无一物。
  他形同稚子一样抬头看着空中飘落的雪花,好像在看着他此生唯一一点汲汲营营的私念心喜,同这雪花一样,触手而落,落后即融,化水,滴淌,终未能得,最后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泣声忽起。无来由,无断绝。
  璎璃等围看着他,尽皆抑声,心头戚。
  穆流霜站在地上之人身后几步,驻步迟怔,不敢、亦不忍上前言。
  久久,断续幽咽的低泣声夹杂在风雪里,渐喑渐哑,飞雪漫天里闻他问声。
  “她……葬在何处?”
  ……
  归云谷中的雪越下越大,含霜院中,一片白茫。
  一袭白衣人缓步行于雪中,同样霜白的发微微于后飘摇,远见之,即与飞雪相融,辨不出人与雪。
  只是她身后三步远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袭黑衣少年,闭目能行,形同傀偶,形貌俱佳,却面无表情。便似活死之人。
  端木若华自慕天阁中取出了更多医书典籍,用以查阅与其相似之症。虽早已尽阅,唯恐有疏漏。
  幸此身于她重修水迢迢之日起,便一日力胜一日,今此便是于寒冬腊月的雪中行于屋外院中,竟也未觉多冷。体内重修而来的天鉴元力,虽不过微末,却在运转周天行于身后,可御严寒,可抵风雪。
  经年之习惯难改,此身有余力后,便复每日卯时至辰时入定,修习水迢迢之心法。
  因已修习过一次,修行之速便更胜以往,谓之一日千里,亦不为过。每日修习后,皆能感天鉴元力于丹田内缕缕生成,一日厚于一日。
  且随着元力愈深,她遍阅医书、行针问脉、教授看察于身后少年的精力也愈甚。
  十数日过,端木若华与蓝苏婉、花雨石,皆知少年已不识人,除却身怀不死蛊的端木若华,不论何人于他近身,皆出手无情,动辙凝满内力,挥之以杀招。
  可食水,会行五谷之后事。自醒来后,每日皆需食饮,便同常人一样。
  小蓝每每见其听从端木之言,坐于桌旁同食,端碗举箸,举止自如,便觉他就是云萧,便觉师弟还活着,就在这具躯壳内,只是一时封存了记忆,淡灭了心绪,无了意识,也不会思虑了……?
  花雨石闻言便笑,挑眉看着蓝衣的人:“难道苏婉师侄以为,虫蛊活着无需饮食?这十数日下来,苏婉师侄莫不是还没发现,他保留的,皆不过是虫蛊之兽的本能?会食饮排遗,会睡觉,会争斗,会跟随主蛊左右亲之护之……除此之外,还会什么?”
  蓝苏婉听得一怔,呆呆地瞩目于白衣人身后驻步的少年。
  “自他醒来那日起,便是蛊而非人了。”花雨石绕行至少年身后,轻佻地伸出一只手,扯下了少年一根长发。“此身还保留着一身内力、武功招式,不过是不死蛊副体之本能,让此身留着这些,用以争斗和护卫主蛊。”
  她将少年的长发放到了内有南疆蛊王的木盒上,下瞬便见盒身振动倾斜起来,足见盒中之蛊的惧意。
  “端碗举箸,皆为此身过往记忆。所以他能。”仗着端木若华于旁束缚着,她绕行至少年人面前,便看着他道:“但你若教他诗书礼乐,你看他一只蛊,还会不会?”
  白衣人已然试过。
  虽能明她所言,听从行止,却似只因是她,而非能懂人言。旁人无论与他言何,皆不回不应,近身则回以杀招,若无她阻拦便不会停。像极野兽。
  授之以诗、书、字、乐,皆是无用,一连十数日,毫无寸进。便同傀儡假人,也同虫蛊兽类,不能明,不能悟,习不会。
  好似此身里那个敏锐聪慧的少年已然死去,此刻还动着的,不过是他尚未凋零的身,和占据他此身的一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