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72节
作者: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6      字数:4258
  不愿信,不忍信,不肯信。但少年人此身之状,无不应了花雨石所言。
  “他可还有……恢复回常人之机?”医书遍阅罢,确无疏漏后,端木若华未能寻得与之相似的可查之症,不得不寻到彩衣垂绦之人面前,垂目凝声以相询。
  花雨石回看向端木若华,好半晌,悠悠回声:“不知~”
  看着面前女子沉静中难掩悲疼殇戚之色,花雨石扭着纤腰站起身来道:“师祖蛊老与我,皆是穷尽了毕生,研这传说中的不死之蛊,而蛊医之道传承至今千百年,真正将此奇蛊育出了的人,却唯有云萧师侄。是故他将蛊从体内取出后自身也会转为不死蛊,以及变成不死蛊后还能不能恢复回人,都是无从得知的~”
  花雨石半是叹息半是钦佩道:“毕竟在他之前,并无前人。自然也就,无据可考了~”
  白衣之人听得她所言,立身在花雨石暂歇的断菊居中,眸光空滞,良久未言。
  花雨石打量着端木若华,也打量着她身后闭目跟随着的少年人,正猜测端木若华听罢自己所言会如何,便听面前白衣人道:“师姐可否,传授我蛊医之道。”
  花雨石愣了少许方能回神。
  而后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所以师妹你这是承认我南疆蛊医之道,远胜中原传统医道了?”
  白衣人平声回与她:“各有所长,不可一概而论。今枭儿所遇之症,医道既未能寻得解法,便也可往蛊医之道尝试寻求。”
  花雨石听得一声冷哼,讽道:“师妹既不承认蛊医之道胜于传统医道,又何必向我蛊医之道来寻求解法呢?”
  “不论是体内愈我之奇蛊,还是枭儿如今似蛊非人的模样,都与师姐口中蛊医之道更为接近,故而端木欲从蛊医之道中再试寻解法。”
  白衣人下时面向花雨石,躬身垂首行了一礼,颔首低眉以示:“……恳请师姐传授。”
  花雨石不由忆起了面前之人当年为救门下那一身毒秽的小丫头徒弟,于自己面前下跪求映身蛊时的模样。“我若不答应,师妹该不会又要跪求于我吧~?”
  白衣之人并未迟疑,闻声垂下眼来,俯身欲跪。却被花雨石不耐烦地阻了:“行了,若谈论起一道之优劣,你如何也不肯轻易定论,更遑与我承认医道拙劣。但若是为了你门下这几个弟子,即便身为三圣之首的清云鉴传人,你也能轻易下跪低头于人……呵,师妹你可真是个好师父。”
  白衣人下时抬起了头,回看向了花雨石,抿唇许久,垂眸静色。“端木称不上是个好师父。若然是,不会让弟子有行差踏错之机,更不会于弟子行差踏错后……与他一同错……”眸色渐深,惘然而戚戚,眉目间却是释然。
  “更不会对着自己门下男弟子……唤声‘夫君’……亦不会让他身为弟子,却如此舍命育蛊以救,最后沦落至今时模样……”
  “师妹此言,究竟是心疼他,还是后悔了?”花雨石睨着面前的女子,眼尾微挑,下时勾唇一笑,眸光便移向了她身后立身的俊逸少年:“是承认他?还是不承认他呢?”
  窗前雪静,风吟有声。
  端木若华静驻于屋中,衣发皆白。不言不动时,于后看,与窗外的雪又有何异?
  她慢慢回转头,忽而看向了身后闭目立身的少年人。
  眸光一时哀,一时戚,一时沉,一时静,一时疼,一时柔。
  “于他,许是在劫难逃。端木虽错,未悔。”
  ……
  野草逢迎的高崖下,今时被雪封没。
  璎璃、玖璃领惊云阁羽卫远远护卫在寒风簌簌的林野四面。
  穆流霜率大内高手二人随行立在了文墨染身后。
  苍白病弱的清癯文士,于一座微微陇起的土丘前,慢慢蹲下了身来。
  伸手轻轻抚上面前覆满了雪的土丘。一开口,声即颤,喑哑不能闻:“待……此战毕……我带你归乡。”
  声轻如耳语,呢喃诉于她:“你出生的,那个乡……叶姑娘……绿儿,可好?”
  第359章 浩浩风起波
  至天隆十年十二月末。
  端木若华跟随于花雨石研习蛊术,于理论上已无所不明。余下若再要深入,则需亲手育蛊炼蛊,观其厮杀互噬,毒诡变化……此非端木心性所喜,也非她研习蛊术意欲所为,故并不属意。
  以至于花雨石兴致勃勃捉来各类五毒,欲为其展示炼蛊之法时,端木若华摇头淡淡阻了:“不必。师姐所授,端木已能通晓其间之理。余下的,我自行从慕天阁中寻看蛊书相关即可。多谢师姐。”
  花雨石脸上兴然之意骤然消失,半晌郁结于心,难以纾解。“你这意思是学完了,不需要我了?”
  端木若华对她所言有些不明,转目回首看向了彩衣垂绦的女子,语声疏静:“若然有惑,端木再请教师姐不迟。”
  意思就是眼下确实不需要了。
  花雨石气得胸口起伏不已,看着一身白衣立于廊下的女子,错觉回到了年少时,那时的端木若华便同此刻这般疏离冷漠。除了捡她回来的师兄,甚少主动同人言语。便是在师父面前,也是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多言,然偶有不明,又会反复追问,直至解惑,看起来既木讷又冷硬。整日埋头于一堆医书之中,单独习武,独自看书,自制木人、习针练针,不爱笑又不会哭,全无一点讨喜之处……偏偏师兄和师父慢慢都把目光移向了她,夸她悟性高,心简明。
  连她现在都不得不承认,端木若华不论想学什么好似都能一点就透,一句就明。
  花雨石越思越恼,索性拂袖飞身而去。踏着深谷枝桠上幽积的雪,彩衣垂绦迎风狂舞,负气地离了。
  白衣人立身于屋檐下,看着她飞身而去,眨眼间消失在茫茫飞雪中,一时也怔。
  不明其理,不问其因,也不忧其能。于是领着身后跟随的少年,转步而回。
  对于蛊,端木若华研习越久,越能明悉花雨石所言非虚,也越能知悉少年人此身种种类蛊之相、类蛊之性。
  并非只有花雨石身上所携蛊王惧之,便是身中“十步离”的雪娃儿自他醒来后,也再未敢靠近亦或亲近过少年。见之则避逃至蓝苏婉左右,圆亮的兽瞳中满是惧意。
  ——并非是看着云萧的眼神,更多时,如遇野兽时的惊惶。
  白衣人每每见之,眸光皆垂,听着身后少年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步声,心口不受控制地牵疼。
  每每于辰时入定罢,迎着窗外洒入屋内的晨曦微光,看着安睡在饮竹居内小榻上的少年,久久不能回神。
  不知其生。不知其死。
  不知其人。不知其蛊。
  不知他内里深处可还有意识,不知其往后余生,可还能恢复回昔日的那个少年。
  就那样看着他。
  见晨露渐散,感晨光愈明。
  眸自恍惚,心自疼悸。
  日复一日,轮转来去。
  不闻其声,不见天明。
  每日似见他,似未见他,每每看着少年人不言不语、静立如木的模样,心自牵疼,满身殇戚。
  起初不识,后来能知。
  此因思之、念之。
  她已越来越思念他。
  想……听他再唤一声师父。
  亦或再度央着她,唤声夫君与他。
  哪怕亲昵无度,所求更多,竟似也都无惧了。
  只要……他还是他。
  一念至此,眸光便恍,那颗于研蛊、入定之时异常沉静冷硬的心,于此刻柔化成了寒池清水,映着旖旎流转的月光,泛起阵阵无尽的涟漪。
  “枭儿……”回过神来,她的手已抚上了少年的脸庞,指下每一下轻抚与触碰,于她都那样熟悉的人,此刻顺着她的心念近身来,伸手亦抚上了女子的眉眼。
  一如枭儿彼时。
  眸光描摩在少年紧闭的眼帘上,她已非盳目之人,眼中所见却似被蒙上了一层白雾,若隐若现,浑噩迷蒙,却能见。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人倾身而近,温凉的唇贴上了她的,摩挲轻依,而后张口含吻,唇舌纠缠着与她缱绻温存。
  一如枭儿彼时。
  待到醒神时,衣发微乱,白衣襟领微微敞开着,少年的手将她拥在怀中,如墨般的长发混着几缕她的雪发,缭乱于颈侧。
  端木若华呆愣了半晌,方极缓又极郑重地离榻而立,背对少年站在了饮竹居内。徒留少年温顺地坐于榻边,仍旧闭目无言,转面向她的背影,不曾稍动。
  女子心头不可能不惊,亦不可能不震,不可能不赧,亦不可能不惭。
  师姐所言,枭儿此身只听从于她的心念……
  方才那些……是因她一念起?
  ……不是枭儿如同昔日那般同她所为。
  是她念起昔日,忆之思之,下意识引他上前来,同自己所为?
  心绪涌荡迭起,倾覆如浪,袭卷着她怔怔、恍恍、惘惘地向前看去,眼前似清明得纤毫毕现,又似浑噩得昏茫一片。
  既清醒,又沉沦。
  再度回首望向身后、立身向她走近过来的少年,端木若华浮动的心绪,于这一时慢慢沉静了下来,微漪漾开,至波澜不起。
  立身在辰时清透的微光里,少年双臂从后伸来圈搂住了身前的女子,而后低下头来轻轻蹭过女子头顶的发。
  端木若华慢慢阖目,声息凝窒一许后,长长地舒出……
  最后宿命般地抬手,慢慢回握住了少年人环搂于自己腰间一只手。
  语声似呓,似叹,似低喃。“枭儿……夫君。”
  ……
  彼时,益州毕节城。
  前军将军林海大步行至众人于城内议事的县衙大堂,入内即凛声:“回大将军,斥候营终于探得了敌军长时不动,所候为何。”
  “所候为何!”巫亚停云听罢即肃色。文墨染坐于其左手上首位。
  林海行礼后道:“在申屠家群兽寻踪及掩护下,出城探查已久的一队斥候方才终于回了,言西面有数列羌骑兵沿淹水过越嶲郡而来,已入朱提郡。”看见大堂内众人面上惊震之色,林海眉间亦肃,再度凝声禀道:“队列足有十数里之长,粗略估算,不下十万人,且都穿着缝有铁片在胸口的兽皮袄,装备精良。”
  “将铁片缝制在兽皮袄的胸口处,据说是烧当酋豪姚柯迴当年还是部落里最不受宠的王子时,乳母于他第一次被派出征战时,为他缝制的。”文墨染眼下青黑,细白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幽声寂静道:“后来他将此法推广,给他麾下引以为豪的十九万精锐铁骑都配备了此护心兽皮袄。”
  巫亚停云面色更震:“来的人是烧当酋豪姚柯迴!?”
  文墨染开口之声比到昔日柔静之色,明显更为幽喑了。“现下西羌境内,还有余力派出十万精锐铁骑入夏的,只有姚柯迴。”
  巫亚停云眉间立时一拧。不只她一人,堂中诸将无不面色凝重了起来。
  “姚柯迴此人,传闻生性多疑,自从做了酋豪,烧当对外征战,他都是派出王子或部下前往,自己拥守大军坐镇烧当王庭。”顿一声,巫亚停云面色更加沉着道:“此下先零、卑湳两大部落刚被虎公主降服,余下的小部落唯恐烧当向自己下手,正是动荡惶恐之际,他怎么会肯在这个时候离开王庭亲自领兵入夏?”
  众人面上皆是肃色,眉间无不凝重。姚柯迴此人,除了多疑,骁勇善战且暴烈残忍,西羌各部无不惧之。
  “此人若至,反军与羌骑接下来必有行动……他们得如此强援来助,很可能再次强攻毕节城。”届时羌骑汇合后足有二十余万人,是我方军士的两倍!
  巫亚停云目中忧沉,双手慢慢握了拳。
  “再派斥候营……想办法,烧毁他们的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