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413节
作者: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6      字数:4033
  ——首领亡故之兆。
  此地十万羌兵之首是木比塔。
  申屠烬与狼群蹲在远处草丛的暗隐中,瞠目之余有些不敢信:木比塔,死了?
  扶在阿檀背上的手猛然抓得极紧。
  ——那,她呢!
  绕着扎陵湖畔趋近中心王帐所在,看到越挂越高的丧幡迎风鼓舞,其间巡守往来的羌兵无不面色沉肃。
  申屠烬拿出了起程前巫亚停云交予他的那方木盒。盒中是盛宴被俘之初,羌营派人送予中军的那堆染血白布缠……是大哥为扮男子平素用来裹胸的贴身之物。
  申屠烬将木盒移到阿檀鼻前,让阿檀闻了闻……颤着声低低嘱咐道:“带我找到她。”
  雄壮的灰狼几乎是一闻到盒中气味,就有了方向。它伏身矫健地穿行在草丛暗处与驻帐后方,不过片刻,就停在了一方偌大的寝帐后面。伏身隐在暗处。
  申屠烬以为要寻之人就在眼前这方寝帐里,留下阿檀示警,正欲靠近过去……抬头间,看见了此间寝帐前方与王帐相对的空地上,高高竖着的一根刑柱。
  刑柱最上方,白幡涌动的风中,一人穿着中原样式的男式斜襟长袍,长发披散,垂首被绑在刑柱最高处。
  能看到她颈间干涸的血迹,顺着脖颈往下,将她身上檀色的男式锦袍染成了深褐色。
  她的脸枯槁、瘦削、灰白,在披散垂落的长发中隐约可见。阖目安静,风吹不动。
  申屠烬伏低欲行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站在寝帐后方,看着被绑在刑柱最高处示众的她。
  慢慢睁大的眼睛里,除了她的脸,她已然干涸的血,她枯槁灰败的尸身,不见其他。
  放置着木比塔尸身的王帐里,突然闯入守卫。
  对着各抱着一个孩子跪坐在木比塔灵前的赫连秀、莎朗急声禀道:“两位部大!外面来了一群狼!还有一个中原男人,他将柱子上绑着的那个汉人女俘虏的尸身解下来了……抱在怀中拼死相护,似想要抢走……”
  赫连秀和莎朗青灰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他们怀中早已哭得麻木的两个小孩儿更是满目呆滞,像是什么都未听见。
  久久,莎朗低低地开口道:“就让他,带走吧。”
  守卫立应:“……是!”
  只有被抱在莎朗怀里的小赫连岚,小声哭了句:“阿娘…”
  申屠烬左臂、肩头各中了羌兵一箭,被他护在怀中的那具尸身,于刀兵箭矢中却未再受一点伤。后来羌兵不再逼近,他在狼群开路中爬上阿檀的背,冲了出去。
  夜已临,风很急,吹不断他脸上的泪痕。
  他抱着她,伏身在狼背上疾驰冲出,越过丧幡,越过群帐,越过扎陵湖畔……
  一头扎向一望无垠的原野、原野那头的中原。
  长声泣吼,散在风中。“大哥!我接你回家了……”
  第391章 天地英雄气
  大夏天隆十四年十一月,夏军依言将“西羌蛇子”赫连绮之送还于扎陵湖畔聚十万羌兵而成的新势力——穆尔嫣部。
  夏国清云宗主念昔日同门之谊,亲自护送,并与穆尔嫣部达成不相攻伐之愿,大夏西南边陲遂安。
  “如此,与那幕后之人的约定便算完成了。”已是回途。璎璃坐在马车内回想巫二小姐所留那对年幼的双生子,其被木比塔的舅父舅母抱在怀中,甚是依赖。
  如此看来,那对羌人夫妇平日应是真心疼护着他们。
  心安不少。
  璎璃下瞬看向马车主位上静坐无言的白衣人,微有疑惑道:“先生当时看着那对稚子的时辰有些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眸色因璎璃所问再度涣散了一瞬。一刹时浮现在脑中的,是当年满身是血伤重险死、坠入归云谷中的稚子儿郎;又是马车中父母双亡、衣裙染血被她抱出的蓝衣小女孩;再是血毒池中周身挂满毒虫、血肉模糊被她抱起的女娃儿;最后是汝阴官道上被武吏踹倒在脚下、被她扶抱起来的小女孩儿。
  他们的眼神,应都曾同扎陵湖畔那对稚子,一样彷徨悲苦。
  端木喃声道:“父母恩仇旧怨,到头来,终是稚子无辜。”
  璎璃随着白衣人的眼神,转目看向了同样静坐于马车内的黑衣少年。
  “这世间,这样的稚子太多……枭儿、小蓝、阿紫、绿儿。”女子念一名,顿一声,最后默然道:“无不是。”
  璎璃也是孤儿,和玖璃一起自小被惊云阁收养,伴于梅疏影身侧,既是玩伴也是护卫。
  若无惊云阁,亦不知自己会流落何方,是生是死。
  听得白衣人所言,思绪一霎时也有些飘远。悲从心生。
  下瞬便听马车中的白衣人轻轻道:“我亦是。”
  陡然心神微震。璎璃忍不住转目看向了面前复又静声的白衣女子。
  璎璃第一次听到白衣人提及自己身世相关。
  十六岁继任清云鉴之名,从此庙堂有声、江湖扬名,世人无不尊崇敬仰。但除去清云鉴传人的身份,她来自哪里,生母为谁,生父为谁,无有人知。
  便连惊云阁,也只查到她于天和二十年被墨然于归云谷附近的一处野山上拾到,抱回了归云谷。其他,一概不知。半点线索也无。
  恐怕这个世上,除了端木先生自己,其身世由来,便无人知晓了。
  心下有些想问,又恐冒昧失言,终是按捺了下来。
  便看着面前的白衣人端坐阖目,又复沉静。
  马车摇摇晃晃中已过沫水,行入了大夏境内。
  璎璃再度看向了主位上闭目静坐的端木若华,微有疑虑道:“我换回本貌出来时,虽将帐中那娃娃脸的少年易容得和赫连绮之一模一样,但亲友与之相处得久了,应该还是能察觉……等到赫连绮之的舅父舅母发现了他不是赫连绮之,我等该如何?”
  凝神静坐的白发女子并未睁开眼,只平声道:“他们应当已被告知了赫连死讯。”
  璎璃愣了一下,几分诧异道:“先生怎知?”
  “初见扮作赫连归来的你,目无喜色,却有悲意。”哪怕正值新丧,若逢亲友久别归家,也应可见欣然之色。哪怕乍喜之后,因丧事而更悲,也还是会有那一瞬的欣然。
  “再者……”端木续道:“与我约定之人既已安排信任之人于帐中候你、继续扮作赫连绮之,又怎会不排除其被亲人察觉是假,这最大的隐患?”
  端木睁开眼来,平望前方,便道:“他应是在我等抵达之前,便与赫连舅父舅母诉与了实情,明言了其间利害。”
  璎璃怔道:“原是如此。不过璎璃还有一事有忧……”
  “何事?”
  “先生与之约定,十五年后还政还权于木比塔所留那对双生子,但若幼子长成后,比到与先生约定的那一位,更欲同我大夏兴战,该当如何?稚子心念难控,他们以后会不会更有犯夏之心?”
  马车行路间微微颠簸,车内白衣人回看向璎璃,摇了摇头。“若我所料不差,应当不会。因与我约定之人,此刻心中遵循之念,确为夏羌和平。此后他实掌穆尔嫣部之权,必然会代替那帐中的‘赫连绮之’,成为那对双生子实际上的伯父。稚子蒙其教诲,必受其理念影响,心存夏羌和平之念。此为教化之功,润物无声。”
  璎璃闻言震了一下,恍然间有些心生敬佩之意,看着马车内的白衣人点了点头。
  端木若华便又转目看向了马车内悄无声息的少年人。他手中握着麟霜剑,脸覆铁面,眼蒙黑纱,如来时路上一般的安静木讷。
  三年了。
  禀承母蛊之性,顺从于她所予的任意指示,不曾有过丝毫违意。
  像只被操控的蛊。
  实际,也的确是一只被本能操控的蛊。
  白衣白发之人眸光微敛,睫羽缓缓垂落了下来。
  祈天塔,无尘珠。已不远矣。
  ……
  数日后,送归“西羌蛇子”的队伍平安无事地回到现下中军驻地所在。
  普安城内,马车队列入城便感萧沉肃穆之息。
  南冥唤来巡防兵问询,得知申屠烬已先一步带着盛宴公子的尸首归来了。
  大将军本是伤重未愈,闻讯当夜便病倒了,逾今两日仍未醒。
  巫二小姐的灵堂设在了普安城县衙主院一侧的偏堂。
  端木若华带着黑衣少年,与璎璃同行先往灵堂所在,给盛宴公子上了一柱香。
  青风寨青阳子,陪同巫山秋雨守在灵堂内。
  能见巫山秋雨目中漫无边际的痛意与悲怆,脸色青灰苍白,眼见数日未歇。
  因她为主帅之母,不便深入敌营,原和青阳子一起负责于沫水岸接应救回巫二小姐的队伍……
  料想那时应是,立身沫水岸,翘首以盼,却见到了被申屠烬带回的侄女尸身。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她,悯声轻言:“巫主母节哀。”
  璎璃抱剑低头为礼,不由想到……
  自巫山空雷于京郊被害后,巫家便由巫二小姐主事,巫山秋雨也已退居幕后、从旁辅佐。
  后来巫二小姐上阵助战,巫家改由巫三小姐于家中坐镇,尝试主事。然其长于文而弱于武,身处第一武林世家的巫家,难免声名不显。
  如今巫二小姐身死,于巫家可谓再断一臂,家族已隐有凋敝之象。
  县衙主院房中,端木若华为巫亚停云行针不久,榻上面容刚毅英气的女子醒了过来。
  虽满面倦惫、容色冷怆,但脉息已稳,尚能主事。
  端木知晓她是因战事将息而暂卸心防,岂料噩耗骤至,前番暂歇之心弦猝然扯断,神思难支,故染沉疴。
  “先生行事向来思虑周全、谋事深远,停云并无异议。那与先生约定之人,停云猜测,应当便是此前曾出手相助中军的‘天下大同’势力。”见得榻前椅中所坐的白衣人并未否定她所言,巫亚停云续道:“先生愿信此人,停云便也愿信。便是出于私心,先生筹谋也顾全了胜艳留下的那双稚子……停云在此,只想称谢。”
  言至最后,榻上之人低头与面前白衣人揖首一礼,目中濡泪。
  端木隐约知晓巫家姐妹之间的情谊深厚。乃自璎璃及惊云阁获悉。
  巫亚停云作为巫家长女,自小被送入宫中和其他巫家影卫一同受训,身负巫家对皇室的使命与拱卫叶氏之责。
  十八岁前,日日浸于严苛训诫,常为稚子所难承。其课业之艰,纵使成人亦觉棘手,包含谋断韬略、武备操演、军机调度、治*政方略,桩桩晦涩难懂,稍有疏失,便遭惩戒。鞭笞之痛,常伴晨昏。她若想得一日休歇,除非自家姐妹能代她受训一日。
  据闻巫二小姐自懂事起,每月都会代长姐受训一日。
  巫亚停云低头擦去眼中泪意,看向白衣人道:“且先生与那位幕后之人虽为君子之约,但日后他凭借‘西羌蛇子’之名实掌穆尔嫣部大权,倘若图谋不正,我等也握有‘蛇子早已身死’的把柄在手中。”
  端木闻言亦是颔首。
  巫亚停云最后笑了笑,惨恻着眸光道:“至此,这场战事持续五年余,于今终于尘埃落定。”
  叶齐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