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414节
作者:烬天翼      更新:2025-09-26 10:06      字数:4809
  西羌三部皆退。烧当部落争权不休,早已递来和谈书;先零、卑湳两部消殒,合为穆尔嫣新部于扎陵湖畔为首,聚拢了诸多小部族。如今也已暗中约定和平。
  巫亚停云平声道:“该回朝了。”
  此桩战事起于天隆九年暮秋时,结束于今日天隆十四年十一月,五载有余。
  “将士们无人会想在边关过冬。”巫亚停云转目看向了窗外沉沉的天空。“已入仲冬……此时启程回京,应该刚好过年吧。”
  三日后,中军凯旋回京。
  左相文墨染于端木若华面前请示后,又征得蓝苏婉同意,于毕节城外的孤崖下亲手挖出了叶绿叶的尸骨,薄棺收敛,一路入京。
  老将郭沅率五万宿卫军留下镇守边线。
  出发前一日,影老寻到南荣静,于暗处跪下道:“禀少主,属下从冷丘山崖南面的涧水中救起了一个人,是凌王义子之首叶萍……因顾念影主昔日恩情,属下给他指了去漠北的路。他与他将寻之人,正是中军眼下命人在全力追捕之人。”
  青年闻话只不言,脸上表情始终冷凝。
  影老低头再道:“少主但有不允,属下立时追上去杀了他。”
  “不用了。”南荣静转身行出了暗处,头也不回道:“这些事我不想过问。以后我不叫你,你管好影网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影老沉声以应:“是。”
  回京一路无事。
  近京郊,骁骑营统领穆流霜纵马匆匆赶到端木若华所坐的马车旁:“端木先生,左相大人呕血了!烦请先生去前面马车里看看!”
  他靠近马车时,马车内原本静坐于车窗旁的少年人立时戒备起来,绷紧了全身肌肉,手已按剑,被白衣女子强形压住了手腕。“枭儿,不可。”
  遂变温顺。
  文墨染所乘的马车紧随于载着叶绿叶棺椁的马车之后,白衣人掠身而至,入马车前,本能地抬首看了一眼前面车帘下隐约露出的漆黑棺身,方入马车内为文墨染看脉。
  黑衣少年被端木若华强行要求留在师徒二人的马车中候她。
  马车内,文墨染呕血后已然昏迷。端木若华见得他的面色,心下便沉。
  指尖凝着文墨染腕间的凉意,看着昏迷之人唇上暗红的血渍,眸光只更沉。“他的脉细若游丝,沉伏若坠渊之石……这绝非初次呕血能成的脉象。本是久病元亏之人,心神易累,气血较常人不足……今番已然气血耗散,心脾似朽木……他已郁积劳神至五内皆伤。”
  穆流霜听得脸色寒白,巫亚停云闻讯也已赶了过来。
  端木若华抬头看着二人道:“他应是早已心存死志,强撑至此,或许便为了眼见战事平息……”顿了一瞬,端木若华续道:“还有把绿儿的尸骨带回洛阳皇城安葬……”
  “眼下战事已平,待到心中另一桩余愿了结,他心中那口气应当便松了。”
  言下之意,后续会如何,不言而喻。
  穆流霜目中痛意浮沉,几度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来。
  “我以点水针法助他摧散心神郁积,勉强锁住气血延缓溃散……”端木若华自袖中取出针囊,捏针于指轻轻擦拭,同时悯声极缓道:“如此应可使他五内伤竭之势暂缓拖延……只是待绿儿入土为安,他若心意已决……恐怕、回天乏术。”
  穆流霜伸手扶在马车车辕上,强行稳住了身形。能见指间颤簌。
  此一战,左相往而监军,骁骑营为了护卫好左相损失惨重……穆家儿郎三者去二……竟终是未能履职难以复命。
  ——皇上若得讯,该如何?
  中军一路北上入京,众多曾往助战的江湖人士已然各自归家。
  原本孔嘉因有丢失《奇谋录》原册之罪,战虽胜,但仍需入京承罪。后得知《奇谋录》原册由西羌虎女拉巴子进献给了酋长姚柯迴,如今就在烧当部落王庭。后大夏与之和谈,条件之一便是烧当归还《奇谋录》。
  如今《奇谋录》原册已被孔嘉带回塞外孔家。
  普安城中时,孔嘉便将当初得赐的“叶”字玉牌归还左相,托请了左相与大将军为其陈情、功过相抵,待二人点头应允后,与孔懿并马回往了塞外孔家。
  洛阳城外,中军抵达,叶征亲领文武百官于大开的城门前相迎。
  随后军中要员入宫觐见受封,同时下旨犒赏三军。
  洛阳城内外,一时无处不闻百姓与将士们的欢声。
  太极殿上,白衣白发之人依照当初与赫连绮之约定之言,详陈了羌民入夏之艰与处境之难,谏言叶征拟策善待入夏羌民,平息其怨。
  得诸将附言,群臣认可,叶征纳之。
  巫亚停云将所书助战江湖人士名号陈书递上,叶征下旨张榜以告天下,并赐武举人之身,榜上江湖中人若有意皆可入朝为官,许以百户、千户之职,量才授官。
  塞外孔家文武首此战功高,除却功过相抵外,还另赐宫中秘本藏书十册及百金。
  文墨染虽难掩病色,立于朝臣最前首更见瘦骨嶙峋、脸颊清癯,但立身之姿仍旧笔直,语声亦稳。“臣以为,此战有功却已逝去之人,亦应得嘉赏。”
  叶征深深看他,轻言以允:“然。”
  天涯、北曲、骁骑营等阵亡将士皆得追封,遗属得享其荫。
  寻常兵卒亦获朝廷抚恤告慰。
  其中追封最重者,乃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被困敌营三载不屈,以死刺杀羌族新部穆尔嫣首领,圣谕嘉其“忠勇可昭日月,节烈不让须眉”,特追封“景安侯”,赐金册玉印于其家。
  前碧宁郡主叶绿叶恢复身份,昔日宣王府余众连坐之罪尽赦,朝廷特赐还宣王府旧府,更恩准将豫州的宣王陵墓迁至京都皇陵一侧。
  文墨染听罢圣旨,长时苍白沉凝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跪下伏首道:“陛下圣明。”
  叶征看着他伏拜于地的发顶,久久,只低声道:“左相劳苦功高,不必多礼,还请平身。”
  后于宣王旧府中守灵七日,端木若华看着宣王府将绿儿的尸骨葬在了其父宣王陵墓一侧。左相文墨染亦于灵堂前陪灵七日,寸步未离。惊云阁主蓝苏婉着一身素衣而来,与眼蒙黑纱的少年人并排跪于白衣白发之人身后,直至叶绿叶棺椁下葬。
  从绿儿口中得知,宣王自小极宠她,如此得葬其父身侧,绿儿心下应是欣然。
  白衣人敛目罢,带着身后少年人,转身而离。“枭儿,随我入宫罢。”
  立得召见。
  御花园内。端木若华领身后仍旧是少年形貌之人站在曲水流觞的景亭中。
  未久,叶征从太极殿方向行来,身侧只有李总管在随伺。端木若华虽也能感暗处影卫的声息。
  “先生入宫私下请见,可是又得天示预警?故来指示?”叶征走在亭前鹅卵石铺就的花间长径上,还未入亭,便已开口询问道。
  端木若华微低头行了一礼,而后抬头直视了帝王。“端木此来,不因天示,是为私事。”微顿一声,女子肩头白发于落日余晖的晚风里扬起,她再道:“若皇上肯容我一言,请先屏退左右。”
  叶征愣了一下,随后眸光微动,颔首以应:“也好。朕恰有桩私事,也想要请教先生。”
  李总管随即退下。端木若华便感暗中影卫的声息也都退远至了数百步外。
  叶征看向了白衣白发之人身后、安静立身未动的黑衣少年。
  微觉异样。
  “先生幺徒……”
  四下已退。端木若华直言道:“端木所求之事,便是为他,故枭儿不必退远。”
  叶征再愣,随即开口:“先生请讲。”
  “三年前,枭儿为救我之性命,以身试毒,至心神尽失,已无意识,形同傀儡木偶。”见得面前帝王眼中立时浮现震色,白衣人续道:“此三年来,我与二徒惊云阁主遍寻天下医方,皆无办法,如今得知,唯有一法,可以再试。”
  “是何办法?”叶征抬目看向白衣人身后的黑衣少年,这才明白此前所觉异样为何。
  自他踏入御花园中,少年人便视他如无物,从始至终呆立如木,一动也未动。
  端木若华正视面前帝王,便于此时,于景亭中跪了下来。“祈天塔,无尘珠。”
  听到“祈天塔、无尘珠”时的震惊,亦不及下一刻看到白衣人于他面前屈膝而跪。
  虽他是天子、在位帝王,但清云鉴传人承启天示,预祸明情,是世人皆知的天佑之人,九百年来备受尊崇,就算是帝王也只能尊之敬之,从不用跪叶氏。
  叶征心门一紧,额间已涔汗:“先生快请起!”
  白衣人未起。“端木亦知祈天塔内的无尘珠对皇室之重,今日所求,实为不情之请。”
  岂止不情之请。非叶家皇室不得入祈天塔,更不能见无尘珠,此为叶氏祖训之一。
  便同清云鉴九百年来无人敢于不尊崇。叶氏立国至今,亦无皇室以外之人请用无尘珠的先例。
  第392章 凛凛寒风冽
  “先生可知,无尘大师亦是皇室血脉?”
  夕阳斜照,暖色的余晖洒落在御花园内,值此暮冬,反透凉意。
  景亭中跪身的白衣人闻声微愣,眸中闪过讶然之色。
  叶征再度伸手虚扶女子,端木若华见之,未再令其为难。
  不等帝王将手伸近,已起身来,立身在了叶征身前两步外,目光沉静。
  “凡有皇室血脉出生,都会被取血滴于无尘珠之上,倘若无尘珠亮起,诞生的那位皇室子,就是被无尘珠选中了,他便会成为代当时皇帝接受战罪天罚的命定高僧,一生幽居于皇宫最西的拂罪院祈天塔内,守着无尘珠,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叶征叹一声,便与白衣女子坦言道:“这些朕也是接过传国玉玺后,于太庙之中翻看叶氏族谱,才得以知晓。实则便同‘清云鉴传人’一样,无尘大师也非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可以传承和共用的称谓。其之所以修为和武功无人能及,也并非因为心境极空……而是每一代‘无尘大师’都会在临终前将毕生功力传给新的‘无尘大师’。如此代代相传,所以修为深不可测。”
  端木若华震了一震。从未想过会是如此。
  若是连无尘大师亦为皇室子孙,非叶氏之人欲用无尘珠,确实更明其中之艰。
  御花园中,朔风夹着寒意拂过花草暗荫,白衣之人立身景亭中良久,忽而开口道:“皇上可还记得……先帝曾有一位容仪出众却品行不端,放浪形骸、风流成性,终因纵欲无度,亏空己身,因而早亡的胞弟?”
  叶征愣了一下。“先生说的是小缳王叔?”
  白衣白发于风中轻扬,端木若华凝声语之。“我本名端木孑仙,是随母姓,‘孑仙’二字,是家母为我所取,此名应是……正与缳王表字‘情欢’意境相逆……是因家母对此人余怨难消。”
  叶征听得,目中不由微瞠:“先生的意思……先生之父难道是?”
  缳王表字,少有人知,因是他自己所取,皇祖父对此不悦,除了缳王叔自己,从来无人敢提。
  自己若非为帝,入太庙看过族谱,对此有所记忆,恐怕也不得而知。
  晚风拂衣,广袖如云。端木若华平声续道:“端木生母,名唤端木砚心,原是荆州乡野一位女先生。父母早亡,她承父业在村中执教,兼代人书札为生。明帝天和十一年,小缳王被先帝派去归云谷请清云宗主入宫议事。途中偶遇家母,心生邪念,于归程途中派人将其掳到了下榻的驿馆。初时以礼相待,温情软语,百般诱哄,后因家母始终不为所动,便强行迫其与他承欢。数日之后,留下几金,自顾回京。家母后因有孕只得离开学堂,为避闲言蜚语,独自一人隐居于荆州山野,直至病殁于山中。”
  抬头来回望面前帝王目中震色,白衣人再道:“家母病殁后,我依言将她葬于了山中小居一侧,不立碑,不堆坟,植花草于土上,焚书稿以为伴。便同她的余生一样,隐没山野之中。后因稚龄体弱,我孤居山野难以自存,于下山途中昏倒在了山道上,被我师兄墨然所救……时年八岁。”
  叶征震色道:“如此说来,先生之父确是小缳王叔?那先生与朕岂非是堂兄妹之亲?!”
  亭中白衣女子面容如水,微澜不起,双目垂落下来,微低头与身前帝王道:“端木与家母,皆无意与叶氏皇族攀亲,更不曾想以此间牵连,为己谋求一荫、一瓦、一粟,今日为救爱徒请用无尘珠,适才道出,望陛下酌情。”
  白衣白发之人正视帝王,语声转而凝肃:“端木所言,句句属实。”
  叶征叹了一声,忽而笑道:“先生是清云鉴传人,大夏境内世人无不尊崇,只要你想,开口之言可等同天示。其实先生想用无尘珠,明明只需跟朕说,得预无尘珠将为祸夏国,此后不能再将之留在皇宫,需由你带去归云谷……朕即便有先诅训诫在,又如何能违逆‘天示’?自然只得遵循……可先生偏偏从未想过利用自己清云鉴传人的身份,谋求心中所欲。”
  端木若华闻之已震。
  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叶齐最后所诉之言。
  ——“在孤眼中,你便是我大夏朝最异的妖!最邪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