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作者:鸢尾见花      更新:2025-09-26 10:19      字数:3701
  
  这句充满了怨恨和绝望的话,并非对着虚空,而是对着照片上那个眼神阴鸷的儿子,也像是在质问这残酷的命运,更是在质问他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为什么没能阻止?如果自己早点关注儿子的身体情况,是否就能早一点干预所谓的心脏病?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踏着满地落叶,由远及近。
  梁业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并未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在他身侧停下,一股带着檀香和阳光晒过布料味道的、平和的气息笼罩过来,驱散了些许墓地的阴冷。
  梁业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只见一个小男孩正站在自己身边。
  是他的小儿子,梁森。
  “父亲。”梁森平静地站在他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抬着眼眸看着他。
  他身上还穿着市三中的蓝白校服,洗得发白的衣领挺括如宣纸折痕,领口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连袖口都平整地卷到小臂中段,露出的手腕细瘦却骨节分明,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劲。
  校服上衣的左胸绣着极小的校徽,针脚细密得像刻在菩提叶上的经文,裤子膝盖处没有半分褶皱,裤脚刚好落在白色运动鞋的鞋帮上,鞋带系成工整的蝴蝶结,沾着点清晨的露水——分明是刚从课堂赶来的模样,却偏生带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
  他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可那微微垂眸的姿态,却像株在佛前听经百年的青竹。
  额前的碎发柔软地搭在眉骨,遮住了眼底偶尔闪过的神色,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线条柔和的唇瓣,唇角总是抿成浅浅的弧度,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这孩子情绪的波动。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梁业布满血丝、被泪水模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怨恨,有质问,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求救。
  他看着梁森那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脸庞,看着他身上那与周遭哀伤格格不入的平和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猛地冲上喉咙。
  “你来做什么?”梁业的声音沙哑,“下课了就让管家带你回去。”
  “我听说父亲在这里一天了,想来看看您。”
  梁森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梁林墓碑的照片上,那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那凝固的阴鸷表情,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阿弥陀佛。”梁森低诵一声佛号,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暮鼓晨钟,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轻轻叩击在梁业沉重的心湖上,“父亲,我来看您,也来看他。”
  他向前一步,同样望向那块冰冷的墓碑。
  他的视线,似乎不仅仅停留在墓碑上,更投向了墓碑之后,那片承载了梁林短暂而扭曲一生的虚空。
  “业力流转,因果不虚。”梁森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我哥哥他……这一世也是可怜人,他和您的缘分太浅,一切都是我爷爷种下的恶因,他自己亦尝苦果……此番重重,此非您之过,亦非我能改。他选择了自己的路,也承担了路的尽头。”
  梁森说着梁业听不懂的话,他疑惑地皱眉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逝者已逝,父亲节哀。”
  “可他还那么年轻……”梁业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的沙哑。
  “生灭有时,长短非尺可量。”梁森的目光转向父亲,那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执着于逝者之形骸,不如观照其灵魂所受之苦。我哥哥他身陷魔障,灵魂早已飞散五行之外,如今尘归尘,土归土,肉身得以安息,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梁业狐疑地看着小儿子,他印象之中,自己的三儿子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好儿子,做任何事情都是循规蹈矩的,但是今天冷不防蹦出这许多佛家箴言,让他有些害怕:“阿森,你最近看了什么书?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梁森没有回答父亲的话。
  他微微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片脉络清晰、边缘微卷的枯黄梧桐叶。
  他修长的手指在叶片上极其轻柔地拂过,指尖仿佛有微不可察的金色光晕一闪而逝,然后,他将那片叶子,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梁林的墓碑前,压在冰冷的“林”字之上。
  就在叶片接触墓碑的刹那,那片枯叶的边缘,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极其短暂地亮起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随即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普通落叶的模样,在那金光闪现的瞬间,梁业似乎感觉墓碑散发出的那股阴冷死寂之气,被驱散了一丝。
  “放下吧,父亲。”梁森直起身,再次看向梁业,目光里是纯粹的悲悯与劝导,“执着于已逝的,只会让生者永陷苦海。我哥哥和我爷爷的因果已了,您的路,还在前方,莫要再让这悲痛,成为您余生新的枷锁。”
  他伸出手,并非要搀扶,而是轻轻搭在了梁业那因紧握墓碑而僵硬冰冷的手背上。
  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透过皮肤传递过去,缓缓渗透梁业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抚慰着那撕裂般的痛苦。
  恍惚之中,梁业突然想起来,在梁森出生的那一天,天空中有一道金光闪过,一位路过的流浪僧人曾经告诉他,他家里将有转世佛陀,此乃福报。
  梁业眉头深锁,看着墓碑前那片普通的落叶,又看着儿子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眸,感受着手背上那陌生却无比温暖的触感……
  百日的强撑、丧子的剧痛、无尽的悔恨与自责…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猛地反手,死死抓住了梁森的手腕,力道之大,指节都泛了白。
  梁森也没有反抗,任由父亲握着自己的手。
  梁业像一个终于找到浮木的溺水者,将额头重重抵在梁森坚实的手臂上,喉咙里发出压抑了太久、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阿林……我的阿林啊……”不再是质问,不再是怨恨,只是一个失去了一个儿子、在绝望深渊中抓住另一个儿子的、可怜父亲的悲鸣。
  梁森的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的悲悯与慈柔,轻轻落在父亲剧烈耸动的、花白的头发上,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他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承接了父亲所有的悲痛与重量。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墓园的风更冷了,卷起更多的落叶。
  在那块崭新的黑色墓碑前,一个伏在儿子臂弯里痛哭失声的父亲,一个静立如山、无声安慰的小儿子,他们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充满了人世至痛与超脱悲悯的沉重画面。
  而那片被梁森放在墓碑上的枯叶,在晚风中微微颤动,仿佛承载着某种无声的告别与净化。
  梁森抬起头,看向了那枯叶,轻声呢喃:“放心走吧,大哥,二哥。”
  第359章 长诀
  青城山下,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
  青石涧里的流水绕着光滑的圆石蜿蜒,叮咚声像被山风揉碎的玉珠,顺着溪谷漫进深浅不一的潭水——那水碧得发绿,倒映着崖壁上垂落的薜荔,连阳光都要透过层叠的阔叶才能洒下碎金,在水面晃出细碎的光斑。
  谷底的兰草刚绽了几朵花苞,淡紫的花瓣沾着夜露,香气被湿润的空气裹着,只在风过时漫出浅浅一缕。
  偶尔有灰羽的山雀从岩缝里钻出来,扑棱棱掠过挂满苔藓的古木,翅尖扫过垂落的藤蔓,惊得一串露珠坠进腐叶堆里,溅起的声响竟能惊动整个山谷的寂静。
  深处的溶洞泛着幽蓝的光,钟乳石滴水的节奏比古寺的木鱼更匀净,每一滴都落在凹陷的石臼里,积成汪能照见人影的水镜。
  山风穿过洞口时会变调,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唱古老的歌谣,却又在触到崖边的翠竹时戛然而止,只余下竹叶相磨的沙沙声,与涧水的叮咚和鸣成曲。
  山涧旁,有一张简陋的石桌,两杯清茶,水汽袅袅,两个人正坐在石桌前。
  玉蘅子真人端坐一侧。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银发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澄澈深邃,仿佛倒映着亘古不变的星河。
  只是那澄澈之下,沉淀着历经百载岁月冲刷后的沉静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不再年轻,那属于真人的超然气度里,也染上了属于“人”的沧桑。
  对面,坐着徐婉年婆婆。
  她穿着深蓝色衣裳,满头银丝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她的背微微佝偻,一双手布满老茧,安静地搁在膝上,她的眼神不再有年轻时的清澈明亮,却沉淀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和与坚韧,如同这幽谷深处的潭水,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山风拂过银杏树梢的沙沙声,和杯中茶水微凉的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