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08:58      字数:3279
  “东北的边境确实是失守了。”柳方洲垂下眼睫辨认着那些模糊的铅字,“说是邻国突然发兵临界,逼近南平一带我方才进行反击。京城与津城都加强了警戒,收紧了口岸与关卡,同时从南向北调动军备。”
  “东边几个省不是已经失掉很久了么?现在再讲养虎为患,有什么道理?”张端坐在石阶另一侧,仍然在抽烟,“几年前政府迁到南都,我就知道……关外遍地烽火,关内还觉得是天界仙景!”
  “张端师傅,咱们平民百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不是。”柳方洲心平气和地接话,将报纸翻过一页,“再往这边……是一些通缉令了。不看也罢。”
  “什么通缉令?”项正典急火火地发问,“都到了现在的光景了,难道那些高官还得先内斗个干净不成?”
  “这也不是我们能管……”柳方洲仍然想含糊其辞,却被项正典一把拽住了衣领。
  “你说什么丧气话呢!”项正典往柳方洲的肩膀上锤了一拳,“总能有咱们能做的什么罢?方洲,你再看看——”
  “好啦,好啦。”张端最终还是走了过来,拍了拍项正典的肩膀,“知道你性子最急。困在如今这个境地,咱们心里都急。”
  柳方洲的脸色也仍然没变,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页。
  “这里还写……”他读着报纸上的时评说,“四万万同胞应当团结一心。自上世纪以来屡败屡丧,危难时刻需有一声奋呼。”
  院落里一时寂静,柳方洲的话零落在了地上,无人应答。
  孔颂今急匆匆赶来告知,学徒与戏角儿们照常练戏,不过这三天内聚芳是暂时歇业了的。
  “暂时歇业?”杜若悄悄扯了柳方洲的袖子,低声询问,“难道他们还寻思能再开起来?”
  “古往今来的战乱,苦的从来是百姓。”柳方洲也压低声音回答,“聚芳戏园所赚的,又不是平民百姓的钱。”
  这句话儿说出口,连柳方洲自己都觉得讽刺。
  戏班里个个都是无甚身份的戏子伶人,所依仗的却是那些威风赫赫的达官贵人。只要京城里一天还住着富人,富人们一天爱听戏,他们就还有一天的活路。
  “诸位还都得打点起最简略的行装来。”孔颂今又是叹气补充,“说难听的——如果有什么不好,咱们还得往南走。”
  真到了那种时候,估计没人能走。柳方洲懒得再听,回头信手翻着报纸,竟然还是一本《新世界》,政府最早传介新思想的时候所用的报刊。
  心里挤挤挨挨地发堵,为这焦灼的时局,也为停滞着的他自己。
  ……如果,如果父亲或大哥还在,他们会怎么评价现在的局势呢?特别是父亲,他看事老练,从政多年,后来又经手军伍,对各国交争的问题从来都很有见解。大哥又是从小接受新式教育的人,各种事情上都有独特看法,还曾经在《新世界》上发表过几篇匿名的文章。
  “师哥。”杜若突然又凑近了,拍了拍柳方洲的脸颊。
  “怎么了?”柳方洲回过神,伸手握住杜若放在自己脸边的手掌。
  “我们去给流云姐发封电报吧。”杜若低声提醒,“先让她知道咱们这边的情况嘛。还有马伯……马伯那边也许会平安一些,毕竟是国都。”
  他师弟说得在理。
  杜若总像是有什么神仙法术,而且只对柳方洲生效。每回听见他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甚至只是把手在他脸颊边贴一贴,就能让柳方洲心里清明许多,不再焦灼着难受。
  两个人随即动身,向唐流云那边发去了电报,简略告知了京城目前情形,并提醒她小心为上。
  说起来流云姐——还不知道两个人已经正式恋爱了的事。柳方洲牵着杜若的手转回泰兴胡同,短促地考虑了一下这一件事。
  唐流云拿两个人都如同亲弟弟一般看待,又和柳家有过一段缘分,虽然不知道她对同性姻缘意见如何,如果闭口不提也不是回事。
  又不是故意不说。柳方洲转眼把这个念头放了下去,只是天长路远、书信不便。以后再有相见的机会,他柳方洲是一定会郑重提起的。
  如果一切平安,他们这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原本还应当是一家亲人——倒也有趣。
  转回庆昌班,孔颂今仍然站在院子里。
  难道还有什么要紧事?柳方洲疑惑地想,刚才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孔颂今又是个从不在戏班里多待的,平时如果没有后台的事务,简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孔老板最擅长的还是接客恭维。
  “哟方洲,有事还没告诉你们俩呢。”孔颂今看见柳方洲的身影就一叠声叫唤,“要紧事!我这不转个身就回来了,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哪。”
  “孔师父您讲。”柳方洲见院子里的报纸还散着,顺手收拾了起来,往堆放妆具的单间里放。
  “明儿中秋晚上,在户部街石老爷家的堂会戏,所点的是柳方洲《雅观楼》,李叶儿《拾玉镯》,以及全班合演《大赐福》。”孔颂今在他身后拿出了记事用的牛皮账本,“这可是个大主顾,戏钱足足给了——”
  “现在的堂会?”柳方洲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现在人人自危的时候,怎么还能有堂会?”
  “是有堂会不错,是他们家的中秋堂会。”孔颂今点头回答,“那石先生还是巡警厅厅长……”
  柳方洲长舒了一口气。环顾这间杂物间,上午旦角学徒们学妆,各色胭脂油彩散了一桌子,空气里也腻着浓重的香气。
  心中的块垒愈发拥堵,使得他烦躁不堪。
  “孔颂今老板,我不演。”
  柳方洲干脆利落地转过身,砰一声把开着的妆匣合上。
  桌旁还放着那支摔断的笛子,也许是李玉随手放在这里的。它裂着白生生的扣子,扎得柳方洲眼睛发疼。
  断了就断了。他突然想起乐师安慰女儿时说过的话。
  断了,扔了吧——这笛声一般婉转明润的日子。
  “什么?”孔颂今似乎愣住了。
  “我说,我不演。”
  柳方洲回答。
  第67章
  “你不唱?”孔颂今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唱?”
  国家如今这般境界,谁还有心思为他们的中秋家宴陪一个雅兴?柳方洲心里暗暗地想,还要点一出《大赐福》!谁为你们赐的福?
  “我这几天上火着呢。”柳方洲摆摆手,“总之就是唱不得。”
  “人家开出的戏码点名要看。”孔颂今脸颊肉都为难地抽抽,“这可是……”
  项正典恰好来放道具,抱着一捆花枪走了过来,靠着门框敲了敲。
  “谈事呢?”他问。
  “哎呀,正典来得正好。”孔颂今如释重负一般回过头,“正巧你也学过《雅观楼》,这堂会戏,不然你来唱?”
  “什么堂会戏?”项正典果然也皱起了眉,“聚芳都停了戏,这种光景底下,还能办起堂会来?”
  孔颂今又是给他解释了一通。
  柳方洲听都不想听,带上门回头就走。
  “我不唱。”
  项正典也干脆地拒绝了。
  柳方洲莫名觉得有些舒心——是项大师兄也与他一个想法的缘故。
  “你不唱?你又是为什么不唱?”孔颂今一辈子左右逢源,万万没想到在两个年轻人这里吃了瘪,一时间也有些恼火。
  “孔师父,个中缘由您当真一点猜不出?”项正典一向比柳方洲心直口快,“外国人打到了家门口,您咂摸咂摸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时候还能又歌又唱的,赛个快活神仙?我真没那个心思!”
  他的声音响亮极了,震得柳方洲耳朵都有些嗡嗡地响。柳方洲还是没有回头,但他已经能猜想出孔颂今的脸色该是如何了。
  “方洲。”项正典叫了他一声,大踏步地跟了过来,“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身后的孔颂今安静了一霎。
  “你们要坏了规矩不成?一个个的都不唱!”随后是他气急败坏的声音,“这么有本事,有本事你们两个没父少母的离了班单干!”
  这半句话实在是有些难听。
  庆昌班各人平时都体面客气,师父老板的称呼着,孔颂今平日里虽然市侩油滑一些,他干的毕竟是经营管事的活计,也能谅解几分。
  这般不顾颜面的话,今日里也说得出口,看来柳方洲和项正典实在断了他的财路。
  项正典和柳方洲一直走到了三进院子才停步。
  “他说的倒也没错。”项正典叉腰笑了,说,“我还是真的没父少母呢!”
  “亏我们叫了这么多年师父。”柳方洲轻轻摇头。
  “我这几天气闷得很。”项正典啧了一声,“或许我就该找个当口投兵去,强过闷在这里干瞪眼。”
  “少说两句吧。”柳方洲又是摇头,“你也别怪我总是这么说,如今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