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
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08:58 字数:3302
“师父,我是您从育婴堂领回来的。”项正典提醒,“怎么随着的?”
“哈!”张端笑着吐了个烟圈,“我忘了。”
项正典拜进庆昌班那年张端自己刚刚娶妻生子,然而大儿子早早夭折,现在养下来的一双儿女年纪都小,于是没有像李叶儿一般跟班学艺。也许正是长子夭折的缘故,张端与师母对项正典格外热切,这几日甚至操心起了项正典的婚事。
聊了阵闲话,张端重新坐到鼓前,给柳方洲的《夜奔》敲拍子。
柳方洲振作起精神,将身段与唱词合起来顺了一遍。现在知道了张端师父也是本行应工,更是不敢大意。
张端也连连点头:“这不蛮好?刚才你还说什么学不好——我看都能挂头牌戏来演了!”
“这出戏唱做都多,唱下来累人得很。”柳方洲挠挠脸颊。
《宝剑记》中的这一折《夜奔》,可以说是武生行当的看家之作。作为一出独角戏,角儿在戏台上自顾自跑圆场、踢大带、打旋子,还得带着愤懑孤高的英雄气,真可谓状形难,摹神也难。
“毕竟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说到《思凡》,你们‘庆大班’可有学了的?”张端笑着问。
“哎呀,师父您也跟报纸上学着了。”项正典靠着墙根拿大顶。
“怎么,我觉得这名头响亮得很。”张端弹了弹烟灰,“那天还和李玉说起来呢,难道我俩和玉青得叫‘庆老班儿’。”
“《思凡》应当是小叶子学罢。”柳方洲认真思考了片刻,“毕竟《孽海记》里还有《下山》的折子,小和尚必然是时喜来演,还是花旦来对戏更妥当。”
“有理,不过李玉家那丫头爱学武戏,印象里倒没见过她穿水田衣。”张端点头说。
“柳方洲你那小师弟呢?”项正典问。
“……你叫他杜若不行?”柳方洲莫名觉得羞赧。
“嗐,一口一个师哥叫着的可不是我。”项正典倒立着还要做个鬼脸,“杜若的水田衣扮相可真是没得说,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不过,《通天犀》里我那个十一郎的角色,和《夜奔》里的林冲也有些像。”柳方洲若有所思,“孤身流落、抱负不展的少年英雄。”
其实,自从林文进当面说柳方洲的表演缺少情意之后,柳方洲总会在练功的时候,时不时想起这个评价。
他自然是不服气的——然而心里窝火也是对着自己。倘若他自己的表演炉火纯青,观者动容、闻者落泪,又怎会被林文进这样指摘。
也许应该把自己从“演戏”的程式里脱出来,设身处地理解戏中人物的心境,京戏总是这样有意思。
“好啦,今天晚训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张端抽干净了一支烟,把烟屁股在自己的鼓架子旁边按熄,“收拾东西都早歇息吧。”
项正典又扑腾一下翻落到地上站直,伸了个懒腰。
“也不知道《通天犀》什么时候能演上。”他打着呵欠说。
张端把鼓槌夹到胳膊底下,伸手拍了拍项正典厚实的胳膊。
“急什么,时候多得是。”他说,“快把衣裳穿上,别着凉了。”
“练戏的时候觉得汗黏了一身,不如不穿。”项正典很听话地把髯口在架子上挂好,拿起自己的短褂披上。
那边在旦角练功偏院里的杜若,也听着几个人交谈的动静,过来找柳方洲了。
“你俩真是时时刻刻离了不行。”张端刚好与杜若擦肩而过,如此笑着调侃了一句。
“刚才还说着你呢。”柳方洲伸手拨了拨杜若被夜风吹乱的额发,“你或小叶子有学《思凡》吗?我是没记得你学过这一折。”
“几大段的唱倒是会。”杜若回答,“身上的动作还没学过——洪珠师父说她这一折学得太乱,之前南派北派都跟着学过,程式都乱了套。”
柳方洲的手在杜若脸颊边停了停,觉得他眨着眼睛认真说话的模样很是可爱,说了些什么却没怎么听见。
“我觉得你现在演出《思凡》是很合适。”他轻轻捏了捏杜若的脸。
“什么?”两个人一起沿着游廊回厢房去,杜若歪头问。
“小尼姑年方二八。”柳方洲笑道,“你现在比十六岁也大不了多少。”
“哪有这样算的道理。”杜若也被他逗笑了,“那还有下句呢,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这当然不行。”趁着月白风清、四下无人,柳方洲又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额角,“现下只有唱花脸的会剃发,也是为了画脸谱方便些。”
“师哥你少说玩笑话了。”杜若笑着捏住柳方洲的脸颊,把他推了回去。
秋夜里的穿堂风静悄悄拂过两人的身侧衣角,杜若牵住柳方洲的手,慢慢走着路时余光还带着他的身影——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爱看他讲出俏皮话时候的笑模样。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此时的情形很快让杜若想起来了《思凡》里的唱词,果真是“两下里多牵挂”。
“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还真是这个道理。”柳方洲一张口却又回到了兢兢业业的本行上,“想一想,这两出皆是独角戏,唱做都多,要表达的情思也多。”
“已经下训了,明儿再寻思吧——”杜若捏了捏他的手指,“这般刻苦,我师哥要走火入魔了。”
也许日子本就该这样过下去,一天天演戏练功,每一晚都有澄明的月亮与不紧不慢的晚风。
可是第二天庆昌班的晚训却没有如期操练起来——刺耳的军用警报拉响了满城。
第66章
这必然是杜若一生中最难忘的中秋节。
尖锐的警报声歇斯底里地响起来的时候,杜若恍惚了一瞬,以为是李玉的笛子走了调。
也不知怎的,平日里屋檐院墙都已经看惯,在遮天蔽日的警报声里却仿佛蒙了一层黑雾。人们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年幼的学徒几乎被吓出了眼泪。
一向冷静温雅的李玉师父这时也陡然变了神色,扔掉笛子扑身向前护住自己的女儿。
杜若靠着墙小心地环顾四周,那只紫竹笛啪地在石砖地上摔落成两截,断口白斩斩地晃眼。
再仔细听一阵子,天际似乎有战机嗡嗡飞过去,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也动了动,又沉寂了下去。
警报再次响起来,长鸣了三分半钟,似乎是解除的信号。
“没事儿,没事。”李玉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辫子,“爹在这呢,别怕。”
庆昌班满院的人这才重新活动起来。胆大如项正典跑出了门外,打听回来说是刚才那一声巨响是西郊南平城发出的信号弹——难道外国人已经打到南平城了么?那距离京城已经是半天的日程了。众人的心里俱是沉了下去。
庆昌班几个学徒如杜若等人,自小在戏班里教养长大,所知道的除了学戏便是演戏,以至于眼窝子太浅,到这时还有些朦胧的希冀。
也许很快就能平复罢?
也许三天之后,一切又会与平常一样罢?
也许这月的堂会戏,还是能扮起粉墨,往戏台上唱起一片太平安乐的喝彩罢?
李叶儿从地上捡起她父亲的竹笛,拿在手里心疼地看了看。
“爹,等过几天好了,咱们去护国寺前街找王倌儿修笛子罢?”她恳求似地问着李玉,“可惜这支好笛子。”
明面上问的是笛子,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问的不是那只绛紫玉润的竹笛,也不是手艺杂耍热闹至极的护国寺前街。
而是这莫名的事端能够就此平息,将笛子修复齐整,继续吹奏起《万年欢》的昆腔昆调。
李玉按着她的肩膀,眼睛却望向了一片虚空。
“护国……”他叹了口气,没有答复李叶儿,“也不知道能不能护住。”
李叶儿短促地叫了一声痛,仔细一看是她的手指被笛子断口处的竹茬扎破了,一连串的血珠冒了出来。
杜若迈开步子,还觉得两腿发软。柳方洲在一旁扶了他一把。
“没事了。”他也这样安慰自己的师弟,“不用害怕。”
李玉嘱咐了几句班主还没回来,众人不要乱跑等话,拉着李叶儿要回后胡同他们自己的家去。
“断了就断了,不要了。”他安慰李叶儿说,“扔了吧,修不得了。”
李叶儿不情不愿地,握住那支沾了血色的笛子。
是夜里了,可是整座城都醒着。黑暗里睁着无数双惊惶的眼睛——像将倾的大厦,屋檐下那摇摇欲坠的燕巢;或者将泼的海潮,浪花里那即将搁浅的鱼儿;又或者将亡的山河社稷,城市里那惶惶不安的子民!
坦克车隆隆的过街声响了整夜。
新的一轮太阳照彻京城的时候,京城似乎比昨天旧了一些。
宣传页和号外报纸雪花片子似的飞了满城,庆昌班一众只有柳方洲识字最多、眼神也亮,满院子连学徒们带坐班师父,将他围了一通,等柳方洲拿着报纸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