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悟空嚼糖      更新:2025-09-27 09:50      字数:3737
  
  似尉骃这样写字好的夫子,每抄一本书,除了纸墨的奖赏外,另有米粮和绵薪。
  不然尉窈家哪有底气再供她念书。
  清晨鸡鸣,尉窈睁开眼后,笑容绽放。幸哉!她还是八岁年纪,是真真正正重生了。
  小学馆为了磨练幼童心性,规定卯时半开课。尉窈路上紧走,只见家家已炊烟,纺车声和鸡飞狗叫连成一片,河岸捣衣的老妪竟有干完活开始返家的。
  所以读书苦么?
  是苦。但不读书也苦!
  应了她预感,尉茂来得更早。他坐相端正,肯定有问题!
  尉窈把所有窗子打开,光色透进来后打量自己的书案,再看坐席,颜色比别人的深,提起,果然是湿的。
  尉茂举书假装看,因发笑肩膀向上提了一下。
  尉窈不解,因为印象中的对方阴鸷,脾气难以捉摸,怎能干摆在明面上的蠢事?她把湿坐席提出门,立到墙边,然后打开书箱,拿出自己在家用惯的旧坐席。
  尉茂瞠目:“你连这种东西都带?”
  她莞尔笑:“茂同门来得真早。”
  “你也早。”尉茂懒得维持坐相了,一腿盘、一腿屈,左肘搁在屈拱的左膝上。
  “茂同门,你说段夫子今天教咱们新诗,还是复习关雎?”
  “当然是新诗。”
  “你怎么知道?”
  “惯、例!入学之前你都不打听么?”
  尉窈显出略尴尬的神情,开始擦书案,摆笔墨。
  尉茂盯着她背影,不知怎的怒气上涌,抻腿一钩,钩得她席翻人倒。她生气回头,对视上的那双眼神,和前世记忆里一样的阴鸷。
  对嘛,喜怒无常的尉茂才是对的。
  这时其余学童陆续而至。
  曲融卡着卯时半,刚坐好,段夫子来了,开场即道:“以后课程不再遵循惯例,改为两日学一诗。首日背诵、解序,次日解《传》、诵《笺》。”
  尴尬之色转到尉茂脸上。
  尉窈笑,重生是她的铠甲,有些事情不能照着前世来,但朝廷的政令举措肯定不变。
  陛下尊儒之志,推广汉文化、汉服之志,超越所有鲜卑贵族的想像!并且在迁都第四年,也就是当下之年,陛下采纳以清河崔氏为首的汉世族意见,将郑玄着的《毛诗笺》添进小学课程中。
  今后,鲜卑族学童读《诗经》,得跟汉学童一样了,不但要读懂诗,还必须读懂序。
  “汉武帝时,《诗》被尊为经。《诗经》之序,分大序、小序,大序只有一篇,在关雎小序之后。每首诗皆有小序,皆有解释字义的《传》、解释《传》之《笺》!今日讲大序、关雎小序,明日解《传》诵《笺》。”段夫子简言概括后,先解析小序,一边把学童各自的表现尽揽眼底。
  一类是尉窈这种早习了不少字,仍踏实肯学的,边听边执简速记;
  一类是尉茂这种,也识不少字,但是跟他们长辈一样好武轻文,来学堂是应付,笔墨尽为摆设;
  最后是曲融这种,要么因为家境原因、要么因为笨,认不得几个字,边听边忘抓耳挠腮。
  课中休息时间为一刻。尉窈用麻绳把竹简按顺序编连,待回家后再誊抄到纸上。
  尉茂膝盖顶着书案前进,很快顶到了尉窈的腰。
  她先谨慎的双手盖牢竹简,再回头问:“茂同门什么事?”
  “夫子讲的,给我抄一份呗?”
  “我用釜底灰作墨,你也要么?”
  “哼,以后想要墨直说。”他掷过两枚墨块,“够不够?”
  一大一小,散发着草药香气,皆是上好松烟墨。
  尉窈回道:“够。明早抄好给你,不过提前说好,我家最好的纸只有黄麻纸。”
  “看你抄得怎样了,字若入我眼,我再送你一椟鱼卵纸。”
  鱼卵纸虚柔滑净,纹如鱼卵,是天下最奢贵的名纸!尉窈立即笑意浮面,过会儿才感叹人穷志短。
  每天午时整散课。
  尉茂的家僮提前把马牵到学舍外,待段夫子宣布结束功课,这厮立即和另两名大宗子弟晃荡马鞭、闹哄着,紧跟夫子脚后出了学舍。
  尉窈慢腾腾收拾东西,确定瘟神打马离开后她才出来,今日不同昨日的忐忑,她不着急回家,先去东四坊的笔墨集市转一转。
  集市除了笔墨售卖,更多的是残书残简,当然,想淘到真迹,比沙中淘到珍珠还不可能!
  尉窈只求内容不是杜撰、瞎编即可。
  一个时辰后,她找到所需。盈居书坊的《说文》残简很多,她拿出尉茂给的小枚松烟墨,摆出盛气凌人的模样说道:“我要所有《说文》残简,能换就换,不能换我找别家。”
  这个时候曲融刚回到家,一进院,他阿父大嗓门嚷道:“咋才回来?”
  “今天功课多。”
  “胡说!老早我就在街上瞧见茂公子了!”
  曲融只敢小声嘟囔:“茂公子、茂公子,整天茂公子,他是啥身份?他听不听夫子讲,都有人帮他抄功课,我能跟人家比么?”
  第3章 陌路而过
  曲母端来饭食,心疼孩儿道:“行了,阿融是读书郎了,别让左邻右舍的听见。阿融,你阿父着急你回来是想跟你说件好事,上回提的松烟墨,你长姊向将军讨了,明日就能送来。”
  “真的?!”曲融喜出望外,刚才挨训没委屈,现在忍不住红了眼眶。
  学堂里只有他、尉窈家境相当,用的劣质墨,可上午看到茂公子随随便便就给了尉窈两枚墨后,他无法诉说堵到胸口的嫉妒和愤怨。
  凭什么,世道唯独薄待他?好好的长姊,非得给一把年纪的尉将军当妾,致他每次出门都被人蔑视。他不想念书,家里根本不管他怎么想,百般费劲把他弄进尉族学馆,进了学馆不管他了,只给他草纸劣墨。
  原本他庆幸有个一样寒酸的尉窈,可她一天时间就巴结上茂公子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九岁的曲融无师自通。
  一夕轻雷落万丝。
  今早的天色比平时乌暗许多。
  尉窈戴着阿母的大斗笠出门,书箱换成有遮雨毡的大筐,今天背的东西多,她得一直往前佝着才能走稳。
  街路安静,能听清细细麻麻的雨打在笠檐,打在脚前。
  急促的马蹄声溅着泥水前来,是出城的鲜卑武士。当中有一名执弓负箭的小少年,穿着袴褶,外罩刺绣裲裆,和成年武士一样不惧雨淋。
  尉窈贴在店肆檐下等马队过去再行。
  小少年在马背上回首好笑地看了眼她,疾驰未减消失于雨幕。
  尉窈继续赶路,呢喃出一个名字:“奚骄。”
  奚姓,在大魏属帝室之姓,地位高于尉姓。
  前世她始终深爱不了夫君宗隐,就是因为年少时遇到过最美好的奚骄。
  奚骄人如其名,骄悍又炙热,尉窈和别的女郎一样,几乎是见他第一眼就怦然心动。
  其实尉窈到现在也不明白,像奚骄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为何也对她动心?
  那时她和他就像相互试探的小鹿,劲使狠了,磕的彼此受伤,各躲一步,又开始想念。
  事情的转变,是从她十岁休学那年起。憋屈黯淡的时光、最需要奚骄陪伴时,他不是外出游历就是往返洛阳,答应和她勤通书信的承诺一次次不作数。
  在尉窈十三岁时,去永宁寺烧香遇到奚骄,他把头转到一边装着没看到她。那刻心里的难受、不甘、气愤,合成毒箭猛刺她,刺成愈合不了的老伤,现在回想那幕都得立即摒弃开。
  不想了。她使劲呼出一口气,既然上辈子他不想再认识了,那这辈子就从结局开始吧。
  陌路而过,背道相驰!
  今天她第一个到,先把昨晚写的笔记放在尉茂书案上,紧接着拿回来。不行,得面对面交接,防止这厮又使什么阴招耍赖。
  再拿出空白竹简,剩在筐里的简策、书帛,全是昨天买的《说文》残卷,她把自己能辨、阿父辨别的提前拣出去了,其余的要待中午课程结束后请段夫子辨别内容。
  《说文解字》的重要性,堪称学到老用到老!因战乱原因,普通私学馆凑不齐此籍,拥有此籍的贵族将其视如珍宝,就算誊抄也只找自家人。
  所以她必须在一年内,在段夫子身体尚好时,尽力将《说文》攒集。
  尊广道艺,先需发自心底的敬师。尉窈拿出干净布巾,细细擦拭夫子书案,包括案角。
  今日曲融来的早,他不在门口除掉蓑笠,而是站在尉窈位置的过道上摘取,水珠洒的到处都是。
  尉窈直接说出不满:“你在家也是进到屋中央才除蓑笠么?”
  “少阴阳怪气的,不就几滴水么。”
  “下次你再这样,我会阴阳怪气跟所有同门说。”
  曲融嘴角抿紧。
  尉窈继续擦案,现在知道了,她把“窈窕”之嫌避开没有用,因为曲融既自卑又敏感,偏偏对待家境相仿的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欺凌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