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
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09:53 字数:3790
姐妹躲进隔壁房间,拉开一小条窗帘缝,三张小脸挤在缝里往大厅窥伺,只看到大厅半个侧面,一位长胡须白眉毛的老先生坐靠神主牌位,旁边依序坐着一位额面宽广、手脚粗黑的中年人,和一名清瘦高个,必恭必敬,双手放在合拢的膝头上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和那中年人面目有些神似,小明婵喊着:「就是伊吗?」
「嘘。」明月明玉同时捂住明婵的嘴。
突然明心挑着两担水走进院子,往右走到蓄水池,将池上木盖子挪开,两桶水连续倒进池里,厅里的人全都往她窈窕的身段看。明心摘下斗笠,解下包巾,乌黑短发直直挂到耳垂,弯身取了一瓢池水洗清脸面,再把木盖轻轻放回。一回身,望见大厅乌压压坐着许多人,父母向她招手,她直往厅里走去。不一会走出来,往灶间来。姐妹全跳进灶间,见了明心进来,都捂嘴笑,明心问:「面呢,煮熟了没?阿爸留人客吃面。」她双手按摩肩膀,挑了两趟水,真累呢。
明月一碗碗盛面,存心问她:「怎样的人客?」
「不知道,没见过,咦,你们在厝都不知道吗?」
「大姐,那是来跟你说亲的。」明婵抢先说。
是吗?明心疑问,怎么父母事先没跟她提起?难道这厝已经不要她,连这种大事也不先跟她商量?她顿时觉得委屈,坐进小竹凳里掩面哭泣。两位小妹只觉结婚是热闹佳事,大姐怎会伤心掉泪?惟明月知道大姐的心,她拉拉大姐肩头,说:「送去吧,面要冷了。」
好似一条不归路,她早给安排非去送面接受这四五个人的审核不可。明心擦掉眼泪,了解到即使担待着一家大小粗活,自己毕竟是女孩子,要走所有女孩子该走的路。她端起面碗,向这条路走去。
婚事决定在秋天。对方是庄稼人,有一甲地耕作四时农物。母亲说:「虽然也得做,可是人家有底,有底吃不空。」父亲看那年轻人安静乖巧,应对踏实,应可安守田宅,和明心的勤劳善良正可相配,很主张这婚事。
明心的意思完全听由父母,既是父母作了主,她也认了命。明月问:「你对伊印象好不好?」
「生份人哪敢看!」
结婚前一夜,阿舍将明心叫到床前来,拿出一枚戒指,说:「你结婚的金饰拢是男方的聘礼打的。父母能给你的就是这只戒指,是我当时的嫁妆,一只给你做纪念,剩的要留给其他妹妹。你知道我们家没什么底,女孩又多,这次给你办喜事也只能寒薄,将来妹妹若嫁得比较澎湃,你免怨叹,这时彼时,谁也料不到时势怎么变。」她再三叮咛:「伊们是种田的,需要人手,你嫁过去不要挂念后头厝(娘家),没闲也不必回来。」
母亲的叮咛让她心生惶恐不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好比风筝断了线,和父母这边似乎绝了瓜葛,她对家的操劳挂心就要因此截断移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吗?人家说女孩子菜籽仔命,吹到那块地就落种,她离了母体落在别方土地上,就得认那土地为母了。想来令人伤心欲绝,这群弟妹哪抛得下,明月亦是女儿身,要她代替承下这副重担真叫人于心不忍。
明心一踏入房里忍不住又咳又泣,三位妹妹都围上来,明月随手拿了块手帕替她擦眼泪,她把手帕掩至嘴边,咳出一口痰来,明月接过一看,惊讶叫道:「血呢!」
「别胡叫。」明心抢下手帕,解释说:「大概想到明天要离开你们,一时急火攻心。」她苍白的脸色让妹妹们十分担心,都说:「明天要当新娘了,今晚得早点睡。」
哪睡得着,四姐妹躺在眠床上,屋内黑漆漆,窗口有点月光,明心望着月光,平时不注意那莹黄柔和的月光,现在看着竟也是依依不舍。她将身旁的明月摇醒,要她披衣到院里。两人坐在竹凳上,月光下,明心离情万千,只化作一句话:「以后这个厝,你要多担待。」
3
这年夏天明月长得十分硕健,身长细高,两肩耸平,胸厚背挺,双腿直而矫捷,黝黑的皮肤散发健康光泽。村中男女喜戏称她是黑美人。
原来明月生来比明心好动,忙碌操作之余仍能呼群引伴到河中泅水,每年夏天一来,燠热难当,男女结队在河中竞赛接力游泳,明月身手矫健,又识水性,每有邀约必至。她还有另一个目的,即是比赛完后,可以顺便在河中捞几尾鱼回来烹食,补充家里的粮食不足。现在,她养的鸡也多了,父亲为她多钉了两只鸡笼,傍晚母鸡带着小鸡散完步,她就把它们赶回笼里,五只笼子在丝瓜架下,排下来的粪便正可给丝瓜充肥。村里每年剥蚵季一到,她捡了人家丢弃的瘦小蚵仔,去壳泡渍,一年泡它几瓶,平日就有营养够味的下饭菜,每月抓包十全大补药给全家进补一只鸡,加上河里不虞匮乏的鱼虾,弟妹们脸色都如她,闪着健康光泽。
秋天父亲从台北回来会给他们带零嘴及日常用项,村人以为知先在外踏三轮车必有赚头,谁知扣掉房租车租及伙食,所剩有限,买不起昂贵东西回乡才以零嘴充数,而且多买了阿舍亦不准,回到家,一分一毫阿舍都要计较,他的账目必须非常清楚。
父亲心里很感激明月,养鸡抓鱼地,很为他分劳,有时鸡贩子来村里收购鸡只,她还会为过低的收价理直气壮讨价还价争论,和温厚迁就的明心比起来,她还多份人情义理是非曲直的坚持。从用水一事即可知她心性,她知挑水辛苦又费时,一天只肯挑一趟,并严格规定家中大小不可浪费用水,这是明心不会的。
明月这边想的是,明心体弱莫不因过度操劳又失了飮食,婚前那口血咳得令人担心万分,她若想免去父母操心,继续撑持家里就需先把自己照顾好。因此不管四时天气如何变化,第一不能少了衣服,第二飮食为要,早晚有时,第三节 省体力,为父开源。因此鸡只买卖一律要小心计较,免吃了商人贪图营利罔顾产者辛劳的躬。
年初二明心偕姐夫回来省亲,脸上涂了脂粉看不出苍白,可那比先前瘦弱的身子和微陷的脸颊瞒不住人的,才半年就变了一副模样,众人问起都说是每天早晚做田,油脂都消耗掉了。明月不肯相信,大姐在家时,哪天不是起早睡晚,难道庄稼人的事头比晒盐人多,大姐在那边过的什么样日子呢?明心说,嫁为人妇,公婆姑叔一家衣服都要她浆洗,每日三餐没失分寸,还要照管田事。母亲听听,觉得为人媳,这些本都分内事,并不为过。父亲这年为了要多赚家用,年前就上台北踏三轮车,为的是年节期间乘客多,年初二自然没见着明心,待到秋天回来,明月也没提起,怕是父亲心疼。
她如常一早挑水,明玉明婵已长到十六、十二岁,能干虽不如她,小事倒可帮忙,这一向都是明玉起早替家人熬稀饭。明月挑了水桶去担水,也不知怎的,最近路上常碰到大方,他虽是家里独子,担水工作自有母亲担当,无需他劳动,何以起早与担水的人争路。原来是巡盐田,正是这时候,他遇见了她。当她走过了桥,他家盐田离桥近,一看见她就走过来,有几次坚持替她担几步,不知在什么情况下竟然也由他了。他担到庙口第三棵榕树才交回给她,他岔进小路回家,她接过担子走堤岸回家,日久,已成默契。
和父亲在盐田收盐,大方也常来帮忙,她虽推辞,但见他身体健壮,收盐快速,心里说不上的喜悦,多久以来,只有她照顾人家,担负一家大小责任,今深有受照顾的感觉,心头在这片刻感到无限轻松,如果这照顾可以延续下去,就是一辈子的幸福吧。
这天父亲先走,她把最后一笼盐送上泥台盐堆,收起耙具正打算收工,大方匆匆跑来,神采飞扬,略喘气说:「你知道什么好消息?」
不说哪知道呢?这人。她摇摇头,蒙着面巾的脸上只露出两只黝亮好奇的大眼睛。
「我阿爸说,村子要埋水管了。」
「哦,是吗?」明月的眼睛睁得更圆,因惊喜,流露一股动人的企盼神采。埋了水管后会是怎样的日子?再也不必寒风酷暑地挑那两担水来回走两个多小时了,省下来的时间精力要怎么消耗?也许可以做更多其他的活。她一面解下包巾,露出洋溢兴奋的圆脸,问说:「埋了水管后怎么用水?」
「有个金属的开关接在水管端,开关一转,水就流下来了。」哟,是吗?
「要等多久?」
「这个寒天来装。」
明月飞奔回家,沿路传递这个消息,想不到有一半的人已经知道,全村一霎时沸腾在装埋水管的惊奇里。她奔达家门,急于宣布好消息,四处里找不到人,妹妹们不在灶间,父亲不在书间。正觉无趣纳闷,忽听得母亲房里有一种声音,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她心里一紧,快步走进那房间。
纱帐里,母亲身子纠缠被单,缩成一团,纱账外看来只觉是一滩什么东西搅在一起,她掀起纱帐,母亲痛苦扭曲的面容对着她,因背光,暗暗里只见到两道愤怒怨怼的眼光,刺得明月失了脚步,往后踉跄。惊魂未定,母亲以极度嘶哑的声音恨恨地说:「走得没看到半个人影,喉咙都喊破了,死在厝内也没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