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09:53      字数:3742
  
  「妈妈你怎样?」明月坐进床沿。
  母亲愤怒怨怼的眼光给两道泪水挡住了,声音顿时有气无力:「去拿个面盆,把我底下这块东西拿去埋,丢海里也可以,不要给人家看到。」她提起手肘横遮双眼,挡住眼泪。
  明月往母亲下身看去,见被单沾染大片血迹,她掀开被单,不禁全身打起哆嗦。母亲两腿间夹着一团血水模糊的肉体,圆圆一层薄膜包着不见四肢的长形人身,是胎衣包。明月双手颤抖,不敢动手。
  「伊……伊是……?」
  「母身若弱,伊就不靠,无缘的啦。去,帮妈妈一个忙,我痛得站不起来,去拿面盆,给伊好好埋,让伊去转世投胎。」
  埋哪里呢?她拿出面盆,颤巍巍用布将那胎衣包捏进盆里,给母亲擦身换裤换被后,拿块白巾将那面盆盖起来,端到屋檐下,想尽所有可以掩埋的地方,却还是没有主见,这样一个有生命的肉体,要亲手埋入土里,多不忍。她双手合十,祈求神明给她安心的力量。
  父亲和妹妹、弟弟手上各拿一串鱼走进院子,看见她坐在屋檐下,明玉说:「好兴致,在这里纳凉。」
  明玉向她展示新捕来的鱼,说中午要做鱼粥。
  没有人注意她脚边掩盖着白巾的面盆。
  妹妹在灶间做鱼粥,父亲和明辉在院中数他们刚捕回来的鱼,父亲说吃不完,送给邻居吃好不好,明辉说他要去送,父子两人玩笑追逐。
  明月站起来,叫住父亲,她喘起脸盆往大厅走,知先见她神色有异,随后跟上来。大厅神位两边是侧门,通后间,出了后间大门就是大街了,明月走到后间,转过身来等父亲,知先跟来了,她问:「阿爸,你回来不去看妈妈?」知先没应答。
  「你看。」她掀开白巾,盆底的肉团已经僵硬,露出苍冷颤色。知先脸色大变,眼神黯淡,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不孝的,按世俗,父母不能处理,要劳力你。」
  「埋哪里?」
  「就在厝角挖个洞,做个记号,别让囝仔去那里玩。」
  她照做了,一手挖土一手擦泪,生死一下之间全让她给遇见,神会怜悯她的年轻不懂事,原谅她草率埋了这个生命吧?
  才过秋天,知先将盐田留给明月照顾,这次在家只停留三个月就进城踏三轮车,其实是为了躲避丧子之痛。自从流产,阿舍再没一天对他好言好语过,金钱扣得更紧,好似她的寄托全在钱给她的安全感。她腰间系了一个荷包袋,一家大小谁需要钱,都得静静等在她身边,等她一层一层翻开衣服,扯出温热的荷包袋慢慢掏钱,她要问明每分钱的去路,有时手伸进荷包袋掏钱了,突然将手缩回,说:「这项不必花。」
  人家都说阿舍病虽病,饶懂算计,知先赚回的每一分钱都牢守不破。她的紧守荷包和知先的顺内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4
  冬天,小路上开来一部笨重的马达三轮车,轰轰轰的,引起许多妇人小孩的好奇,不知这种快速的交通工具有这么吵杂的声音。车子一过,两条轮痕嵌进泥土里,留下凹凸深浅的印子,小孩围蹲下来,用手摸摸那轮痕,比铁马的大上好几倍,各人挖了一块捧在双手里,轮痕立刻截掉一大段,反像是路上开出两条小水沟。
  三轮车上有许多圆管子,几十管捆一扎,高高堆了半边,另半边坐三个戴圆帽的工人,工人脚边堆置许多大小工具。加上开车的,共有四个人,车子停在庙口,向围观的妇人小孩说,要埋水管了,先测量地,哪间厝里有空间,可否借来屯管子,这几天要陆绩载几批管子来。家里男人去捕鱼的,妇人不敢做决定,那些有老先生在家的妇人则争相邀请屯到家来,空间多着呢。
  工事进到村子来时,工人又多了一批,每天做到哪家就在哪家吃饭。工人来到明月家,因父亲此时在城里,工人由明月张罗招待。原来埋水管是件多兴奋,多让人手舞足蹈欢祝的事,可是因她来向家人告知这消息时,母亲要她埋了那小生命,埋水管的热情已受了影响,她心里有个阴影,多大的喜悦都摆不掉这层阴影压住她心口的一份重负。工人一路挖着泥土,一路接管子埋入泥里,挖到蓄水池那边就停了,跟想像不一样,以为是接到灶间,原来只接到院里的蓄水池,工人说,管子贵呀,打墙费事,人力不足,政府的预算只能这样,有水较赢没水呀。
  多神奇,水龙头一扭,清澈澈的水就流泻下来。大方正在海上捕鱼,他若亲眼看到这么便利的设计也要大叹神奇吧。可是以后大方再也不会等在桥头替她担水。明月天天走到庙口第三棵榕树,好像站在这棵榕树下,大方的面容就浮现,她常常和坐在榕树长凳下的老人家聊天,只为了多在树下待些时候。
  过年前,她期待明心初二回娘家,她要带她到这水龙头前,让她亲自扭开水龙头。明心十三岁起就几乎天天担水,不知忍受了多少风霜冷露,看到这么轻易一个动作水就源源而来,也许会惊喜得泪汪汪。她还要告诉她胎衣包的事,带她去看厝角那个覆盖了许多蚵壳的土块,她要明心知道,她有多么依赖大姐和她共同负担这个家。
  等到了大年初二,过了中午,别家的女儿女婿都回来了,独不见大姐夫妇踪影。母亲一年不见女儿,心头也焦急,不断问明月:「是不是不回来了?」
  「路途远,不知时间可有耽误?」明月说。
  「大半年都没伊消息,信也不写一张,你阿爸不是教过你们写信?怎么,册不读字就忘光了?」阿舍近乎自言自语,她一早就梳洗整齐,穿了一件蓝棉袄坐在灶间常坐的那把小竹凳晒薄阳。
  到日头偏了西,仍不见踪影,三姐妹都显失望,母亲却像见到了一线曙光,眼睛发亮,精神奕奕地说:「是不是有身?若无就是坐月子,嫁了一年多,该生婴仔了。这个囝仔真甘心,生婴仔也不通知后头厝,真替我省钱,可是做人不能失了礼,若真的生婴仔,我们得筹礼去。」她坐立不安,好像恨不得马上备下礼数去探望明心。院里绕了一圈后,又怨明心这等大事竟不通音讯。
  等过了元宵,母亲心里急了,正想捎人若有经过那村子,帮忙打听明心的消息,却是信差送来了明心的信,指名给明月。信差骑着一部笨重的铁马,前后轮两边各吊一只帆布袋,里面塞满书信包裹。平日信差送来的都是父亲的信,这日递给明月的是一个小小包裹,捧起来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轻如一块糖甘仔,地址是明心的村子。
  「大姐来信了,大姐来信了。」明月从信差手上接过那小包,发了疯似的跑进屋,两个妹妹也连跑带跳围到她身边,惊动母亲,她急忙从纱帐里探出身子,明月三姐妹带着那小包冲进来:「妈妈,大姐来信了。」
  「不孝女,嫁人一年多才来一封信,我是青盲牛(文盲),你念给我听,看伊过年不回来是在变什么戏路。」
  明月爬上床,靠到小窗边,借外边进来的光,把小包拆了。是一个小纸盒,盒里一封信,一团棉花,棉花团里落出一枚戒指,母亲一看,脸色大变,是结婚前她送给明心的,莫不是真的生婴仔,怕后头厝没钱筹礼,把自己的戒指拿来给后头厝方便。她催促明月:「紧,赶紧念。」
  明月在窗光下展读书信:
  明月吾妹:
  人生过往,犹如寄寓,有生自有凋,有荣自有枯。我今如秋花,难耐寒冬。年来日夜咳血,体弱不能扶。姑翁为我累,夫婿为我误。不求贪生,但求免负人情。
  今有戒指一只,为当日婚嫁母亲所蹭,今物主既已将去,留予你纪念,睹物思人,姐妹一场,永生莫忘。
  父母养育无以回报,吾去后,多劝勉二老,莫为不孝女涕泪。你家中多担待,身子保重,万勿过劳。千言万话,笔拙情深,望你告之父母大人,不孝女难舍,但天命有时,切莫伤悲。
  明心笔
  「明心呀,我的心肝呀,都是父母误了你呀,心肝呀,你回来呀,回来父母身边呀……」阿舍闻信,虽不能全懂,但大意知明,伏在床上痛哭流涕。明月紧捏戒指,两条泪水如泉奔流,不能言语。明玉和明婵也早已哭成一团了。
  当日父亲教习书信,想不到明心写的第一封信就是绝笔信,明心呀,你怎不声不响地给家人留下失去你的遗憾呢。
  当夜,她给父亲捎了一封信,说是大姐生病危急,盼能早日回乡,她把大姐给她的信也装在信封里。她怕的是,大姐等不及父亲。自从大姐嫁了人,父亲就没再见过她,他一直叨念着,来春拨了空,要带一篓子海鲜到大姐家探访。──父亲呀,你要早日回来,若无,提海鲜探望的愿望就会成为不可挽救的遗憾──。
  这晚母亲咳嗽不断,时时听到她吐痰的声音。隔早明月寄了信,告诉母亲她要即刻赶去大姐家,母亲不依:「你一个女孩子,走那么远的路,去到那里,伊们因怪大姐一入门就拖病身,不知要给你什么难看面,不如等阿爸回来,由伊打算,我也想亲自看明心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