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04      字数:7291
  众人将目光投向下一样卖品,竹竿子笑呵呵卖了个关子:“第三件宝物,诸位官人可从这幅《斗富图》中寻!”
  众人的目光皆向《斗富图》望去,猜测声相继响起:“难不成是画中的珊瑚树?”
  “应该是那支玉笛!”
  “依老夫看,多半是画中的古琴!”
  ……
  竹竿子笑而不语,直到有人说:“是石崇手中托着的墨玉?”竹竿子连连点头:“胡员外说得不错,正是画中的墨玉貔貅!”
  “貔貅?”听闻竹竿子的解释,众人纷纷看向《斗富图》。石崇手中把玩的是一只墨玉雕琢成的异兽,额上生角,背插双翼,周身鳞甲附体,威风凛凛,气势迫人。
  竹竿子道:“貔貅有口无肛,只进不出,喜欢吞食奇珍异宝,是最能聚财的神兽。石崇以‘巨富’之称留名青史,其通天的财运想必和这只墨玉貔貅脱不开关系。从这幅画来看,石崇将奇珍异宝视若粪土,连珊瑚树都让姬妾随意倚靠,却将这只墨玉貔貅捧在手心,可见对它格外珍视。”
  石崇供养墨玉貔貅之事并不见于史籍,但有《斗富图》为证,宾客们对墨玉貔貅立马充满了兴趣。有眼尖的突然叫道:“诸位看看那财神像,赵元帅胯下坐骑,可是一只貔貅?”
  众人侧目望向财神像,那赵元帅胯下神兽浑身鳞甲,背生双翅,和《斗富图》中所画貔貅十分相似。传说中赵公明的坐骑是一头黑虎,民间赵公明的塑像都是身跨黑虎。唯独石崇供奉的这尊财神,坐骑偏偏是一头貔貅。
  宾客们争相竞买,叫价节节攀升,墨玉貔貅最终被一位胡员外拿到手。宾客们大多相识,纷纷恭喜道贺,还有人催促竹竿子展示宝物。
  竹竿子揭开红绸,露出一只镶金缀玉的木匣。他的手指刚触碰木匣边缘,突遭针刺一般缩了回来。只听匣中发出声声怪叫嘶吼,木匣竟不推而动,在桌上晃动跳跃起来,木匣四壁镶嵌的镂金兽首喷吐出腾腾云气,缭绕四周。
  “哎哟!”竹竿子惊叫一声,退出一丈之外。
  一时间,楼中无人作声,道道目光盯着台上。木匣如同一座狭小而精致的牢笼,封印在其中的猛兽,于红绸揭开的一瞬突然被惊醒,疯狂地左冲右突,嘶吼怒吟,仿佛要撕裂牢笼,破封而出。宾客们按捺不住心中不安,纷纷站起身来,生怕木匣破碎,凶兽冲出伤人。
  木匣愈晃愈烈,嘶声越吼越响,吼声到了最高亢的一刻,一切戛然而止,木匣沉寂下来。云气层层淡去,木匣静静躺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竹竿子已遁至台下,不敢上前一步。坊主弥心起身登台,小心翼翼打开木匣,不由面色发白——匣中空无一物,原本在匣中的墨玉貔貅,竟凭空消失了!
  “那貔貅……它活了!它走了!”堂下有人惊叫出声,席间一片哗然。
  一袭红绸寂寥地坠落在地,空空如也的匣子袒露着胸怀,装不尽满堂鼎沸人声。
  第一章 失踪录
  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腊月初八。
  天边的晨曦还未唤醒沉睡的东京城,一簇火苗已顺着房梁爬上了德水书坊的屋脊,在晨光中摇曳起它滚烫的身躯,烧灼着在屋宇间穿行的瑟瑟寒风。滚滚浓烟在烈焰的浇灌下拔地而起,仿佛大地伸出的黑色巨手,抓向清冷高远的湛湛苍穹。
  “走水啦!快救火!”
  东京城人烟稠密,屋舍民居鳞次栉比,千家万户大多是竹木建筑,一旦火起,动辄将整条街的民居焚烧一空。沿街的百姓听见呼叫后出门观望,眼见烈焰冲天,匆忙将细软财物收拾出来,惊恐不安地四散奔逃。
  好在望火楼上的铺兵早已看见,急忙示警传讯,附近的潜火队7忙不迭赶来救火。不到半个时辰,这场大火便被扑灭,幸而没有烧及周边民居,但德水书坊中放置雕版和新书的仓库,已然被烧成废墟。
  看着这间余烟袅袅的废屋,胡安国脸色阴沉,怒意腾腾;宁管事双目红肿,欲哭无泪。
  胡安国做酒水生意起家,在东京深耕数十年,逐步涉足粮食、丝绸等生意,终于成为东京城排得上号的豪商。几年前投钱开了这家德水书坊,主要是为了跟东京城里的官宦士族搭上关系。而宁管事在胡家多年,如今负责处理德水书坊的日常事务。对胡安国而言,损失两间仓库,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周礼义》的雕版和印好的新书,也一并被焚毁,这就让他伤透了脑筋。
  从熙宁五年开始,宰相王安石就透露出要“一道德”的意向,并牵头编纂《三经新义》。士林人心浮动,传闻一两年内,科举便要改革,将以《三经新义》为纲。
  如今《三经新义》中的《周礼义》虽已成书,但《毛诗义》和《尚书义》尚在修纂。加上王安石向来精益求精,还要字斟句酌地再三修改,所以国子监至今没有进行官刻。但“一道德”乃重中之重,《三经新义》的印发事不宜迟,太学生们更对《周礼义》十分期待,国子监才找了德水书坊,先印制五千套《周礼义》坊刻书,于腊月二十前交付。
  胡安国黑着脸:“雕版全没了,印制好的书也都烧了,交付日期马上就到,怎么办?你让我怎么跟张主簿交代?”
  宁管事额头冒汗:“东家莫急,还有……十二天时间,总会有办法……”
  “办法?除非你能请来天上的神仙!”
  “小人哪里认得神仙?十二天时间……对了!就小人所知,咱东京城里有一位能人,或许能够办到。”
  胡安国双眸逼视过来:“被烧掉的那套雕版,你请了二十多个阴阳工,足足刻了两个多月!现在跟我说有人能在十二天内完工,当胡某人是傻子吗?”
  “这……只要那人答应,就一定造得出来。”
  胡安国满腹怀疑,但见宁管事言之凿凿,不由抱了几分希望:“还有这么神的阴阳工?我出百倍的价钱,你去请他来刻制!”
  宁管事摇头:“那人不是工匠,是知制诰、集贤校理沈括的学生,司天监的司历。”司历乃是司天监属官,掌历法,从八品上。
  胡安国不由愕然,大宋的官员加知制诰衔,便意味着有了坐望宰辅之位的资格,是名副其实的金紫重臣。沈括的学生在司天监当司历,当前职位虽不起眼,将来却可谓前途无量,又怎么会去干工匠的营生,给别人造雕版?
  “这位司历姓云名济,字知白,并非进士出身,但沈制诰提举司天监的时候,破例举他当了司历,辅助卫朴修历法,还兼任历算科教授。他不知帮过多少人解了燃眉之急,得了个‘救急教授’的名头。不论碰到什么难题,只要他答应,便可保你安枕无忧。沈制诰家中很多私刻书,都是出自他手,不仅少有疏漏,而且出印极快。若请得动他,咱们的难题根本不在话下。”
  “‘救急教授’?”胡安国沉吟道,“只能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人这就去请。”
  “等等!”胡安国伸手将他拉住,“既然是沈制诰的高徒,我亲自去!”
  司天监执掌天文观测,并负责推算历法,素来能人异士辈出。二人来到司天监,一提起云济的名字,果然无人不晓,没多久便有小吏请了一名年轻人出来。
  此人身量甚高,却十分清瘦,着一身素衣便服,裹一顶交脚幞头,踩一双牛皮软靴。看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剑眉星目,相貌清癯,比许多女儿家还秀气三分。
  胡安国见他如此年轻,不禁有些迟疑,还是见宁管事先打了招呼,才知这就是他们要寻的正主云济,急忙躬身作揖:“早听闻云教授大名,没想到如此年轻,胡某失礼了。”
  “哪里话?员外不必客气。”云济文质彬彬地回礼,询问他们的来意。
  胡安国先讲了一遍德水书坊遭遇火灾的事,又把他来求援的原因说了一遍,满怀忐忑地望着云济,想着出价多少才合适。却见云济展颜一笑:“原来是碰上了这等倒霉事,难怪员外急得焦头烂额。这书么,小生愿助一臂之力,嗯……十二日时间,倒也足够。”
  胡安国和宁管事面面相觑,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他们连报酬都没来得及提。在别人眼里难如登天的事,这年轻人张口便是十二日完工,胡安国心下顿时生出几分疑虑,不知此人是否靠得住。云济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温文谦逊地一笑:“也罢,你们跟我来。”
  冬日暖阳洒下的温热被寒风吹得干干净净,河边的树早已秃了枝丫。几人翻过兴国寺桥,跨过熙熙攘攘的西大街,南行两里又左拐,沿着崇明门内大街东行数百步,转入右侧朝南倾斜的小巷,在一座小院前停步。云济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此处便是寒舍,两位请进。”
  胡安国随他进门,心中略感诧异,东京城寸土寸金,像这样位置好的宅子更是价值不菲。此地离开封府衙不足三里,甚至还能隐隐听见会仙楼正店传来的嘌唱之声。小院占地有两进,前有堂屋,后有寝舍,中间穿廊相连,寝室两侧除了耳房,还有一间偏院,院里起了一座棚屋,里面顺次陈列着数十个木柜,柜子上摆满了陶瓷印章,整整齐齐,大小相同,竟不下十万个。
  “这么多印章?”胡安国不禁咋舌。
  云济摇头:“这是活字,不是印章。”
  他拿起一块陶瓷活字,在底面涂上一层油墨,拓在纸上,立马印出一个“青”字。这字方正平稳,不露筋骨,却又端庄雄伟,气势遒劲,乃是仿唐朝颜真卿的字体。云济解释:“千百年来,人们印书用的都是雕版,每次都要重新篆刻。其实有个简洁法子——将每个字都做成活字,要用的时候,把活字排列成版,就能迅速出印了。”
  胡安国顿时恍然,活字活字,便是字是活的,省去了篆刻的工序,自然快很多。
  宁管事迟疑道:“活字印刷的名头,小人也是晓得的,但要印制书页,终究还是雕版更为合适。一是活字需要拣字和排版,比雕版节省不了太多时间;二是活字一般只有几块版面,印完这几张,还要拆了去排下几张,经常拆装,无法长期保留;三是活字很难排得齐整,印出来的字总是深浅不一,甚至歪斜不正。”
  “宁管事果然是印书的大行家!”云济伸出大拇指,“不过你放心,在我这里,你这些顾虑算不上什么大问题。第一,拣字和排版你不用担心,我保证比制作雕版快十倍;第二,我这里有二十万个活字,拼几本书出来绰绰有余,不用不停拆装;第三,二十多年前,有个叫毕昇的工匠研制出一种胶泥活字,活字不易排齐的问题已经大为改善。我从老师那里听说此法,在毕昇的基础上更近一步,直接制成陶瓷活字,印制的书籍,比起雕版书也不遑多让。”
  宁管事满脸兴奋:“竟还有这等诀窍?小人这就去找工匠,过来帮忙排版。”
  “不用,我一人足矣。”云济摇头,解释了一句,“我喜欢所有物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您一个人拣字排版?”宁管事满脸惊诧。他是印书的行家,他所知道的活字印刷需一人唱版,一人拣字,一人排版,绝非可以独自完成。迟疑片刻,被胡安国推了一把,宁管事急忙堆砌笑容:“好,那我去拿《周礼义》的样稿。”
  云济又摇头:“也不用,经义局的文稿并不对士子保密。王相公亲自笔削《周礼义》,全书二十二卷,共十二万四千四百七十一个字8。家师家中也有手抄卷,小生不久前还拜读过,不会记错。”
  “你都能记住?怎么可能?”宁管事满心怀疑,胡安国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质疑,两人相顾讶然。
  云济却是说干就干,这大屋中间有一条长桌,他取来二十块底板,在桌上整齐排开。这些底板每块都是书本大小,下面设置有网格,横二十道竖十道,隔成二百个格子。宁管事立刻明白过来,这每个格子都正好能卡进一个活字,如此便能整整齐齐排出一页活字版。9
  云济放好底板,开始取活字。最靠前的一排架子上,放着最常用的活字:“《周礼义》前二十页,有五十三个‘之’字,第一页的第十七个字、第八十一个字、第一百四十七个字,第二页的第六十六、第一百三十二个字……”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五十三个“之”字,放进对应的字格。然后又取四十二个“其”字:“前二十页有四十二个‘其’字,分别是第一页第九十九个字、第一百二十九个字,第二页……”
  胡安国和宁管事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排活字版时,应该是拿着样稿,先计划好格式字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依次去找活字。哪想到这位云教授一不用样稿,二不用规划,第三点最吓人——活字印刷难点便在拣字,一般活字都是按韵排列放置,工匠排版时按照书的内容去一个个找字。这云教授竟是反过来,随手拿起一个活字,就知道在第几页第几列第几行。
  如此拣字和排版,岂不是比想象中快了十倍?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这二十块活字版已经完全排好,宁管事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神乎其技!胡某真是叹为观止!”胡安国连连称赞,“云教授博闻强识,对经义如此精熟,若是去治明经科,蟾宫折桂指日可待啊!”
  云济黯然摇头:“我考不得科举的,明经科也罢,进士科也好,这辈子都别想了。”
  “恕罪恕罪,胡某冒昧了。”胡安国急忙致歉,心头却觉奇怪,大宋科举取士不重门第,许多金榜高中的进士都是寒门出身,这一点远胜隋唐。除了严禁大逆人近亲、不孝、不悌、工商杂类、僧道还俗、废疾、吏胥、犯私罪等人应试,任何人都能应举。云济有一位知制诰的老师,按理说等闲禁例都能通融一二,若还是考不得科举,也不知是犯了哪一条。大宋崇文抑武,若没有进士出身,往上的路便断了大半,司天监的司历官是从八品上,恐怕难有晋升高位的希望了。
  见识过云济的本事后,胡安国再三道谢,又提起酬劳,云济对此倒是淡然,只说随意即可。胡安国做生意多年,凡碰到“随意”的,往往对酬劳颇有期许,于是暗自想了一个不低的价格。他自信不仅能让云济满意,还能让对方小小吃惊一番,对他胡某人的豪气留下颇深印象。
  胡安国人情练达,暗中对宁管事比了个手势。宁管事心领神会,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木匣,里面装满银饼,正准备全数呈上。却见云济似是想到什么,拱手道;“胡员外,胡记粮行的大名,小生如雷贯耳,听闻员外今年几番向乐济坊捐粮捐物,赈济贫民,您若有意酬谢,不如将酬劳也折成粮食,加到捐赠的粮食里。”
  胡安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错愕:“当真?云教授慈悲为怀,胡某着实佩服。你且放心,胡记本拟年前给安济坊再捐一笔粮,届时多加八百石,以云教授名义捐出。”
  此时一石粮已达一贯多,八百石已逾千贯。云济却微微蹙眉,躬身一礼:“员外出手好生大方!不过粮食直捐即可,莫要提小生的名号。”
  胡安国经商多年,惯爱琢磨人,他细看云济的神情,瞧不出半点虚情假意,竟是真的行善事而不愿扬名,急忙连连应和。心下却暗暗称奇,这位“救急教授”谦逊且不故作姿态,有一种温文儒雅的豪爽,又有一股彬彬有礼的自傲,年纪虽轻,却是个可交之人。
  急事谈罢,胡安国告辞离开,留下宁管事主持相关事宜。
  宁管事安排了工匠候在门外,云济每制好一批活字版,便立马搬到德水书坊进行印制。云济一边制作活字版,德水书坊一边印制。流水一般地赶工,果然比寻常印制快了许多。
  腊月十九,云济排完最后一块活字版,抬头看了看天色,金乌西坠,晚霞灿然。他伸了个懒腰,慢慢悠悠来到德水书坊。
  书籍印刷的工序繁多,活字排版之后,还有拼版、打型、印制、装订等工序。德水书坊的工匠都是老手,前些天云济亲自传授了新的印刷方法,改善了多道工序,他到德水书坊时,印刷已经基本完成。然而宁管事还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印书的纸不够,我们跟多家造纸作坊定制了纸张,本来今早就该全部送到的,但天都擦黑了,最后一批纸还没送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工匠喊:“来了来了!纸来了!”
  “太好了!”宁管事急忙迎了出去,这批纸显然是赶制出来的,还能闻到纸浆的味道,他摸了摸纸面,“嗯,厚度、色泽和其他纸张略有差异,但做得也不粗糙,赶紧赶工吧!”
  工匠们丝毫不敢耽搁,一直忙碌到晚上,终于将《周礼义》全数印制完成。宁管事连夜组织人手装订,又差人将装订好的书检查一遍,还请了云济亲自过目。到腊月二十日下午,悉数确认无误。胡安国大喜过望,派人将书送到国子监,五千套《周礼义》如期交付。
  印书的事情顺利完成,云济在家中好生休养了两日。到了腊月二十二,恰逢胡安国过寿,特意派人相邀。云济推脱不过,只得前来赴宴。
  胡家宅院占地甚广,前厅中庭都是方方正正。青瓦帽着白墙,一尺一弯,像浪涛般起起伏伏。屋宇抱着斗拱,斗拱背着飞檐,飞檐挑着晴空,晴空将整座府邸拥在怀中。院中花木扶疏,景色错落有致,处处刻意显露着大户人家的气派讲究,把青砖小道边的每一颗鹅卵石都衬得贵气堂皇。
  客堂和院子里摆了三十来桌,宾客中有不少豪商巨贾,也不乏达官显贵。主桌上甚至还有位姓高的侯爵,是高太后的堂兄,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他大腹便便,仿佛一座肉山般坐在那里,还未开席,便有好多官宦商贾去跟他搭话。
  胡安国一见云济,立马请他上座。云济急忙推辞,自称年纪尚轻,只是晚辈,跟胡安国的子侄坐了一席。
  德水书坊发生的事,在胡家早就无人不晓。“救急教授”的名头,胡安国的子侄简直如雷贯耳,等他一落座,就将他围在当中,叽叽喳喳问个不休。
  胡安国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十八九岁,生得唇红齿白,眉如远黛。她生性羞涩腼腆,眼角偷瞥云济,却不张口搭话,一头乌发插着翡色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荡漾出无尽温柔。
  胡安国的儿子是个张扬好动的公子哥,虽然只有十岁上下,却肥头大耳,是胡家大院的小魔王,人称“胡小胖”。他是个人来疯,跟席间宾客一点儿都不见外,大呼小叫地招呼下人上菜,不等别人动筷子,便抢先抓了一只鸡腿,啃得满嘴流油。
  他吃完一只鸡腿,还想伸手去抓,盘子里已空空如也,转头望去,却见云济面前的桌子上,吃剩的鸡腿骨足足十多个,如点卯阅兵一般,被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
  胡小胖瞪大了眼睛:“你这么能吃,咋还这么瘦?天底下怎能有比竹竿儿还瘦的饭桶?”
  云济对小孩极有耐心,坦然一笑:“这是一种病。”
  “还能有这种怪病?”
  “那是自然,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虽然保住了小命,却落下三大顽疾。唉,你知道人生在世,最惨的三件事情是什么吗?”
  “嗯……第一是忍不住想吃东西,却被别人骂小胖子;第二是先生让背书,读一百遍都记不住;第三是娘亲管头管脏管天管地,衣服不能乱丢,书册不能乱放,连吸气出气都得细声细气,唠叨得我脸都胖了。”
  “这算什么惨?”云济连连摇头,“我羡慕你都来不及。人生三大恨,一恨吃不胖,二恨忘不掉,三恨摆不齐,都让我给赶上了。”
  胡小胖愕然:“什么意思?”
  “我生来清瘦,怎么也吃不胖;凡是见过的东西,怎么都忘不了;凡是眼前的物事,若摆不齐便浑身难受。”云济一边说,一边把胡小胖随手乱丢的鸡腿骨摆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