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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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903
王雱连连称赞:“这障眼法把我等都蒙住了,没想到被狄九娘一眼看穿,真乃世间奇女子。”
这戏法本是云济揭穿的,听王雱这般说,狄依依脸不红,心不跳,却忍不住偷偷瞥了云济一眼。
那军汉则满脸懊恼,指着那顶小屋道:“俺怎会这般马虎,明明都开门去看了,怎就想不到他后面还藏着个隔间!”
云济摇头道:“也怪不得你。这屋子里坠着好多铃铛,就是为了遮挡外人的视线,让你看不出屋子有多深,所以常人都不可能猜到后面还有隔间。你们丢了孩子,情急之下哪会细看?见孩子不在屋里,自然急着去其他地方寻找。之后,那驼子见你们离开,多半从背后隔间抱了孩子就走。”
“可是……十三郎聪明得很,即使被藏在背面隔间里,听见俺们唤他,怎不叫喊答应?”
“这还不简单?”狄依依伸手比画道,“法子太多了,比如他关门时注入迷香,将那小屁孩迷倒,又或者在关门时,借身体挡住你们的视线,伸手将孩子拍晕。”
一听孩子可能被弄晕了过去,杨昭便觉心惊肉跳,颠来倒去地念着:“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福道仙祖!保佑我十三弟逢凶化吉!”
王雱却是怒气勃发:“岂有此理!天子脚下,这帮杀才竟敢这等放肆。咱们这就找人去查这座象灯,能弄出来这么多鬼门道,只怕是经年老手了。”
云济忧心忡忡道:“他们既然敢将这盏象灯留在这里,自然不怕你查到什么。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究竟只是想拐个富家子图财,还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王资政的公子来的。”
“早有预谋?”众人听见,心头都是“咯噔”一下。开封府还在追捕拐卖妇孺的人牙子,寻常贼人有这等顶风作案的胆魄吗?万一这帮人是想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冲着资政殿学士来的呢?
孩子被拐走,最开始的几个时辰最是关键,时间越往后拖,越难以找寻。但此时线索杂乱,让王雱等人一筹莫展。云济道:“孩子被拐走的手段,是效法戏班的彩戏法,可见这伙贼人,必和彩戏班子有所关联!”
王雱眼睛一亮:“是了!咱们去查耍彩戏法的戏班,尤其是有个驼子的。”
每逢过年,各地的戏班都拥进东京城。大相国寺附近的巷子瓦舍间,每日都有二三十家戏班轮流开演。东京城里数不清的名门富户,都会请出名的戏班来家里唱堂会。尤其是皇亲国戚、宗室贵胄,更以看戏听书为排场,轮流做东,请有名的戏班连唱三五日也是有的。
好在会耍“醉美人”这出戏法的戏班不多。资政殿学士位高权重,仅私下调动的力量已足够处理许多大事。杨昭等人顺藤摸瓜,很快查到了这家戏班的根底。
上元节的夜晚一波三折,众人很快在忙碌中度过。杨昭带着一帮赳赳武夫,踩着第一缕晨曦踏入大相国寺南侧的巷子里。
这是一座陈旧的小院。院子里搭着凉棚,靠墙则是开放的戏台,台上不仅有戏服、行头,还有假山、水瓮。一棵槐树挺着光秃秃的枝丫,茕茕孑立于台下一角,上面挂着一盏盏破旧的绿色小灯。凉棚的柱子间悬着一根长绳,绳上挂着几个两尺来长的木偶,造得惟妙惟肖,形态各异。
带头的军汉身着劲装,他是王韶身边的元随,原是身经百战的西军精锐,办起事来雷厉风行。这院子本来掩着门,却被他一脚踹开:“那戏班子就在这里,叫作‘云机园’。小人已经打听过,这里前年夏天闹过旱魃,院子也成了凶宅,看客都绕着走,就此闲置了两年。去岁将近年底的时候,这戏班才重新开了张。即便如此,也没有宾客敢来这里看戏。那戏班子招揽不来生意,只能去豪门富户家唱堂会。”
“闹旱魃?”云济眉头一皱,“难道是前年传得沸沸扬扬的‘旱魃现世’?”
看着这座院落,王雱不胜唏嘘:“是这里没错!那日我和家严也在这里,亲眼看见扮演司马十二丈的孩童掉进那口水瓮里。结果陶瓮变铁瓮,一瓮水被蒸干。孩子变成了旱魃,轻飘飘跳上假山,飞过了墙头。”
“亲眼所见?此事竟是真的?”云济甚是讶异。
王雱口才极佳,当即将两年前的旧事讲了一遍。虽然已经是清晨,但众人听他描述那孩子尸化成旱魃的样子,还是心头发毛。
云济眉头紧锁,来到那口铁瓮前。上面果然刻着一行字迹:“熙宁二年九月初四,江宁府造。”再看铁瓮底部,久不蓄水,已沉积了一层尘土。用树枝伸入瓮底刮划,积尘下还有一层水垢,近乎一寸来厚。
云济心中略觉奇怪,水垢只有烧水的壶、罐、锅才会有,这铁瓮只熬了一次水,就生了这般厚的水垢?
他踱步到凉棚,怔怔看着绳子上悬挂的木偶。却听狄依依问道:“你说……那日发生异变的旱魃,会不会是孩童所扮?”
这问题那日在胡家后院,云济也曾有这一问,没想到今日狄依依又问了一遍。云济尚未回答,就被王雱断然否定:“不可能。其一,孩童坠入瓮中,水都被蒸干了,那孩童岂能有生机?其二,旱魃发生异变时,身躯比原来缩小了一圈,身长不过两尺,瘦骨嶙峋,身上几无半点儿肉,哪个孩童扮得了?”
众人说话间,军汉们已经砸开院子里屋舍的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怯生生走出来,军汉粗鲁地进门看了一圈:“老婆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
“昨天下午给人唱戏,到现在也没回来。明天是王官人家,后天是张官人家,你们要看戏啊,得约到三天后啦……”
“谁问你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班主只是暂住在这里。他整日去别家串场,一有点闲钱,就跑去酒肆吃酒——就在街头那家!”
“走,去酒肆!”王雱招呼一声,资政殿学士的元随们当先开路,直扑酒肆而去。
垂拱殿内,烛光明灭,照得赵顼的脸庞时明时暗。
上元佳节,为了与民同乐,特意操办了灯会,他又钦点了灯魁,谁知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本是一桩大吉大利的盛事,却硬生生变成了凶案。
赵顼满腹焦躁,心火正盛。忽见大貂珰石得一喜气洋洋地进殿来,自称在东华门外救了一个孩子。
赵顼神色一动,顿时来了兴致,当即宣那孩子来见。
过不多久,石得一带了一个孩童上殿。那孩童生得粉雕玉琢,五六岁上下,穿着锦衣貂裘,头顶小帽镶着五色宝石。赵顼见这孩子穿戴十分讲究,绝非普通人家出身,心中不由奇怪。
“臣拜见陛下!”那孩童见了天颜,既不见惊慌,也没有失礼。在赵顼面前屈膝下跪,稽首叩拜,礼数十分周全到位。
即便是新科进士首次面圣,也不免心惊胆战。这黄口孺子却有条不紊,气度不让朝中大臣。赵顼不由啧啧称奇:“你叫甚名字?是谁家的娃儿?”
“回官家,臣姓王,名案,乃资政殿学士王韶幼子,排行十三。”这小孩一本正经地躬身回话。
“你是王卿家的娃儿?”赵顼一听,愈发惊讶,“堂堂资政殿学士,竟能将儿子给弄丢了?”
“回官家,此事怪不得家严。”王案大模大样地替王韶分辩。他年纪虽小,却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他坐进象背小屋后,那戴着猪头面具的驼子给了他一颗糖丸。王案见其他小孩也在吃,就没有提防。谁知那糖丸嚼了两下,整个腮帮子都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听见家里的仆人大呼小叫找自己,却根本无法出声回应。等家仆们走远,那驼子立马打开屋门,背着他就跑。
王案心知不妙,吐掉口中糖丸,装作被吓坏了的样子,伏在驼子背上,也不哭闹。一直到了东华门,正好碰上石得一等人,王案认得宫中内侍的服饰,那时他嘴上麻劲儿已经下去,当即大喊:“救命,有贼人!”那驼子猝不及防,丢下王案落荒而逃。
“小娃儿,你几岁了?”
“回官家,臣今年五岁。”
“才五岁就这般伶俐,王卿生得好儿子啊!”赵顼又是喜欢,又是艳羡。
石得一在旁边赔笑:“官家,今日小衙内虎口脱险,不仅是王家福泽深厚,更是官家恩泽惠民,如雨润万物啊!”
“好孩儿,你且在宫里住上两日。皇后刚受了惊吓,她最喜欢孩子,看见你定然欢喜得很!”赵顼一扫心中晦气,满面喜色。
“官家,臣走失许久,家严必定担心……”
赵顼顿时醒悟:“好孩儿,难为你记得不让父母担心。石伴伴,快去王资政家报信。”
石得一忙不迭点头应是,赵顼补充道:“你再去开封府一趟,命他们搜城捉贼。连资政殿学士的儿子都敢拐,这等贼子,定要绳之以法不可。不过……上元夜闲杂人等太多,要抓贼人也确实不好办,皇城司也要帮忙探查。”
石得一脸色一僵,却又不敢推脱,只得低头应是。
“官家!”王案手捧赵顼给他的点心,恭恭敬敬道,“臣有找到贼人的法子。”
“哦?”
“臣被贼人背着时,曾在他后领上别了一根五彩线。那是家慈给臣辟邪的‘长命线’,十分容易辨认!”
“好聪明的孩子!”赵顼啧啧称奇,愈发羡慕,只恨不是自己的儿子。转头对石得一道,“有这神童给你指路,还怕捉不到贼人?”
石得一连连称是,急忙带人出宫。
街头那家酒肆占地不大,桌椅也甚是老旧,桌上杯盏狼藉,碗筷各自凌乱地摆放着。几个身穿麻衣的汉子正自聊天吹牛,忽有一群人闯入。当头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军汉,眸子在酒肆里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一个驼背酒客身上,顿时眼睛一亮。
“抓住他!”
领头的军汉一声令下,他身后的汉子们一拥而上,将那驼子按在酒桌上。驼子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大骂起来:“干什么?你们是哪里来的赤佬?”
“好你个瘪三,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好叫你知道知道,我们是王资政的府上办事的!给我老实交代,你把小衙内拐到哪里去了?”
那驼子顿时一个哆嗦。资政殿学士的名头重若千钧,沉甸甸压了过来,让他本来就佝偻的腰脊更是弯上许多。他满脸含冤道:“小衙内?什么小衙内?”
“装什么装?连王资政的儿子都敢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冤枉啊!我们从昨日下午就在这里吃酒耍钱,几个骰子摇了一晚上,哪里去拐王资政家的小衙内?酒肆的东家、掌柜、小厮都能作证!”驼子言语里甚是不忿,一张丑脸上五官扭曲,鼻涕眼泪流到桌上,就连按住他的两个军汉,都忍不住嫌弃地松了松手。
云济和王雱等人随后赶来,听到驼子的话,都露出一丝犹疑神色。不知这驼子究竟是在狡辩,还是当真一晚上都在这里喝酒赌钱。
就在此时,一个开封府的胥吏班头领着几个衙役,挎着腰刀,踩着皮靴,气势汹汹闯进门内。紧接着,大貂珰石得一带着十多名皇城司逻卒挤了进来。
石得一和王雱见了面,均是一愣。石得一道:“王中允?您怎么在这里?”
“见过大貂珰。王资政家的十三郎被贼人拐走了,我们一路寻到了此处。眼看找到了贼人,却不见十三郎,真是急死个人!”
“您也是为了王资政家的小衙内来的?”石得一神色一动,满脸堆笑道,“王待制放心,小衙内洪福齐天,昨日已经脱险。我也是恰逢其时,正好撞上小衙内呼救,带着他进了宫,官家和皇后娘娘都喜欢得很呢!我已遣人去王资政的府上报平安啦!”
“真的?”王雱和杨昭都是又惊又喜,得知王案不仅逃离虎口,还得见天颜,一时难以置信。
几人说话间,王家家仆已经将驼子放开,酒肆中喝酒的一干人等,都被开封府的皂吏和皇城司的逻卒拿下。
驼子连天叫冤,大声呼喝道:“冤枉,不是小人干的!小人一晚上都在这里喝酒!”
“冤枉?”石得一伸手揪住驼子的后颈,冷声笑道,“你以为丢下孩子混入人群,别人就找不到你了吗?看看你后领上的这根彩线吧!你背着小衙内的时候,他已经在你领子上做好了标记。”
驼子双目圆睁,转头盯着自己衣领上穿着的那根彩线,顿时面如土色。但他嘴上仍不肯认,撕心裂肺道:“不是我!我不知道这彩线怎么来的,有人害我!有人害我!”
“给我拿下!”
石得一一声令下,逻卒们立马将戏班里一众人等拖了出去。驼子在皇城司逻卒的押解下,早已瘫软如泥。案子虽然是开封府来办,但皇城司的人反客为主,堂而皇之地拿走了贼人。
杨昭关心自己的表弟,迫不及待地赶回去了。王雱身体单薄,又熬了一夜,见小衙内的事情已了,就赶回家中补眠。
云济则带着狄依依转奔开封府,寻到义父王旭,请他带自己二人去见胡家父女。
开封府的监牢幽暗阴森,即便是白天,也要点着灯盏。王旭走在前面,狄依依一边走,一边看着云济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云济猛然惊醒,诧然看着她:“你怎知我心不在焉?”
“这还不简单?”狄依依一脸得意,“这大牢里形形色色的犯人,你居然目不斜视,肯定是在想其他什么事!”
“目不斜视有甚不对吗?”
“别人走路目不斜视很正常,但发生在你身上,就是有问题。依照你的性子,刚才一路走过来,路过了几座牢房,关押了多少犯人,每个犯人长什么模样,甚至每座牢房有几根栏杆,都会记得清清楚楚,怎可能目不斜视?”
云济忍不住笑了起来:“从刚进大牢到这里,我们已经路过了八座牢房,一共三十七人,每座牢房的栏杆有十二根,最靠墙的那座例外,有十三根。”
狄依依顿时傻眼:“你不是都没往旁边看吗?怎么还这么清清楚楚?”
“我不需要一直看,刚进门时扫了一眼,就能记个大概了。不过你说得对,刚刚我确实走神了。”云济若有所思地道,“今天的事大有蹊跷。”
第十三章 貔貅夺粮
“有蹊跷?”
“小衙内是半夜丢的,天刚刚亮,贼人就被捉住了。开封府和皇城司若真这么神通广大,哪里还会发生郡主被拐卖的事?”
“那大貂珰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贼人这么快被抓,是因为王家小衙内是个神童,不仅懂得如何自救,还事先在贼人衣领上做了标记。”
“这位小衙内确实聪明,就连很多成年人也比不上他。但只靠这些,就能从人牙子手中逃脱吗?拐卖妇孺的惯犯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怎会轻易让一个孩童逃脱?他们必定早就踩了盘子摸清了路,怎会那么巧地撞上石得一这位掌管皇城司的大貂珰?”云济说到这里,顿足停了下来,郑重地道,“最可疑的是,拐卖小衙内的,竟然是个驼子!”
狄依依愕然:“驼子有什么不对?跟王资政家的下人所说的一样,可见咱们没抓错人啊!”
“正因为这人是个驼子,才更显得蹊跷。”云济摇了摇头,“试想一下,你若是谋划了一件机密要事,一旦败露,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你会找一个驼子去办吗?”
狄依依被云济一语点破,顿时怔在那里。她脑子里一个念头不停翻滚:“这驼子体型和常人迥然不同,如此扎眼,岂不是一抓一个准?”
两人心事重重,跟着王旭穿过幽暗的甬道,来到关押胡家诸人的牢房前。
胡惜雪、胡小胖被关在一起,姐弟俩担惊受怕了一夜,正打着盹儿,相互依偎着蜷缩在墙角。
“惜雪!”狄依依快步来到牢前,望着胡惜雪憔悴的面庞,顿时心疼不已。胡惜雪被她惊醒,扑到牢门边。两女隔着栅栏相拥,一个红了眼眶,一个泪水涟涟。
对面牢房中,胡安国瘫坐在地上,衣衫尚算齐整,整个人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听到她们叫喊,胡安国抬头一看,顿时浑身一震,急忙抓着栏杆爬起身:“云教授?云教授救我!救救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