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2节
作者:
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916
“胡员外,郭闻志的死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他的头为何会藏在你家的灯山里?”云济知道时间紧迫,开门见山。
胡安国连连摇头:“自从去年年底胡某过寿,他当众在宴席上送了那只墨玉貔貅,我便不曾再见过他了。”
“此言当真?”云济冷哼了一声,“正月初九,我曾跟你说过貔貅刑的事情。以你的精明才智,难道会就此不闻不问?难道没有去找过郭闻志?”
“这……”
“胡员外,你现在命悬一线,罪在欺君!要想保全一家老小,还是不要对我撒谎的好。”云济别有深意地警告道,“那日我离开贵府,和狄九娘等人一起奔赴陈留,路上一直有人跟踪。那人身手高绝,是个瘸子,应该是你派来的吧?”
胡安国神色尴尬,解释道:“云教授,胡某做买卖三十余年,阴风怪浪见多了,难免疑神疑鬼,使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其实胡某并无半点恶意,只是想弄清楚貔貅刑的来龙去脉,还请云教授千万别见怪。”
“您也受了貔貅刑,查出什么所以然了吗?”
“我派人找到了郭闻志,当时他在一家赌场里,输得身无分文。据他所说,那只墨玉貔貅是一个叫花子给他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胡安国神色有些恍惚,“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就让人找了个地窖,将他关起来,准备细细盘问。结果才隔了一天,他就被人救走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也就是说……郭闻志本来是你派人抓走的,却被他逃了出去,而且再没出现过。直到他的头颅从你家的灯山里蹦出来?”
胡安国脸色难堪地点点头。
“胡安国,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的好!”王旭在旁边冷冷道,“本官已经着人查过了,你的家仆曾闯入西柳巷的赌坊,以讨债的名义将郭闻志带走。从那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
“王巡使,我方才所说句句是实,不信您去问!我真不知道他的头怎么会在我家的灯山里。我和郭闻志是有不少趄龋,但绝不至于杀人,更不可能将他的头颅当众抛上宣德门,惹得官家龙颜震怒啊!”
王旭冷哼一声,虽然对商贾没有丝毫好感,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就算有再大仇恨,胡安国也没有道理拿全家性命,跟九五之尊开这么大的玩笑。
“那座灯山又是怎么来的?有人在灯山里做手脚,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胡安国回头看了一眼,一同在牢里的宁管事凑上前来:“灯山是在下找人做的。胡家每年都要找人做灯笼,今年听闻御街上的灯会允许平民参与,员外吩咐我造一座灯山,好在灯会上替胡家扬名。胡小娘出了‘五谷丰灯’这个主意,大家都觉得好,于是重金请‘灯笼黄’造了这座灯山。员外曾让人点亮试看,满意后,熄灯拆解,着人搬到御街上,才重新点亮灯山里面放置的烛台。”
云济眉头微动:“灯笼黄?”
“那是个匠人,姓黄,家住羊角灯巷子口。他家三代人都做灯笼生意,在东京城名气很大。”王旭接过话头,胸有成竹道,“我已派了人去找灯笼黄。若所料不错,问题就出在这灯笼黄身上……”
话音未落,有个衙差快步赶来,轻声道:“王巡使,羊角灯短巷的灯笼作坊失火了。”
“失火?怎么回事?”
“小人们刚赶到羊角灯短巷,就看见浓烟滚滚。望火楼的哨兵在大呼小叫,不知有多少人跑来跑去。小人急忙赶过去,灯笼作坊已经烧成了平地,原本挂在羊角灯短巷的两百多只彩灯,也都化作了灰烬。”
“人呢?灯笼黄抓到了没有?”
衙差摇头道:“没有,主人不在,只有潜火兵和一帮邻居在救火。”
王旭眉头紧蹙,不知如何是好。云济问胡安国道:“胡员外,除灯笼黄之外,还有别人接触过灯山吗?”
胡安国朝宁管事看去,对方急忙道:“还请了薛待诏的亲传弟子张三笔绘制图案花纹,不过他只在糊好的灯罩上绘画,不可能接触灯罩里面的东西。而且……灯山制成之后,五座山本是分开的。等搬到御街之后,才重新组装起来,当时可是灯笼黄亲自装的。”
“那便只能是他了!”王旭在牢房栅栏上猛拍一把,带着云济等人直奔羊角灯短巷。
开封府的大街小巷,每隔三百步配有一座“军巡铺”,每间军巡铺都有五名铺兵,负责巡逻街巷、防火防贼。再加上高处有“望火楼”监视火情,又有负责灭火的“潜火兵”,羊角灯短巷火势虽大,但很快就被遏制住了。
云济等人赶到时,火已经被扑灭,救火的人众也尽数散去,街巷间只剩一片废墟。尤其是灯笼黄家的作坊,更是满目疮痍。院子正中是一座巨大的灯棚,此时已经一片焦黑,上面悬挂的灯盏骨架还隐隐可见,灯罩却已被烧毁。
狄依依左顾右盼,见云济盯着自己脚下,低头一看:“咦,这道车辙痕迹一半在灰烬上,一半又被灰烬盖着,有古怪!”
“很简单——火是人放的,等火从这个车棚烧到对角的屋子,纵火者才驾车逃走。所以这边的车辙在灰烬之上,那边的车辙被灰烬盖着。”
狄依依催促道:“既是如此,快去看看这车辙印去哪儿了。”
两人顺着车辙一路追踪,王旭急忙带人跟上,车辙依稀延伸到汴河边,突然消失不见。王旭派人四下查探,很快找到一个皮肤黝黑的脚夫,自称见过那辆车:“那是辆驴车,拉着两只大麻袋。车到了河边,也不让俺们帮忙搬,早有一艘船泊在岸边。车上下来个乞丐,将那大麻袋丢上了船,撑着船沿河往东去了。”
“什么样的船?”
“就是汴河上最常见的‘千石船’,船屁股又圆又突,像娘们儿的胸脯子。”那脚夫呵呵笑着,挠了挠头道,“倒也有特别的,那艘船桅杆上挂着一面旗。旗是黑色的底,白色的字,那字念个啥来着……”
脚夫话音刚落,便有一艘挂着“丰”字旗的货船,从河面上缓缓驶过。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连忙道:“错不了!那艘船也挂着这样一面旗。”
云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时脸色沉重:“那是延丰仓安排的运粮船。那个方向……是延丰仓的方向!”
延丰仓正月十六开仓放粮。常平司早已安排好了运粮船,准备直接将粮食运至各个贩米铺面,平价贷给平民。这“丰”字旗,正是运粮船的标志,云济一看便知。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沉声道:“延丰仓马上要放粮了,咱们去追那艘船!”
王旭很快找来两艘小船,众人驾船直追。延丰仓本就建在汴河边,位于东京外城东南角,众人行了有五六里水路,远远看见一艘接一艘挂着“丰”字旗的货船浮在河面上。
在晚唐和五代时,民间便有“千里不贩籴”的谚语。只因粮草运输,路途遥远时耗费极大。大宋开国后,东京城水道四通八达,水运节省了极大人力,几乎每一家大米行,都有百十条货船。如今汴河上水运繁忙,船的形制各有不同,东京城里的货船,多是“百石船”和“千石船”。
云济等人乘坐船只摇橹而上,小心翼翼地在船只间穿行,每碰到一艘圆臀短尾的千石船,都要求船夫打开舱门,一一查看。
就这么行了数十丈,忽听得有人道:“钱,钱!”
起先云济等人还没注意,然而叫嚷声越来越嘈杂,紧接着连河岸上都有人叫了起来。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一张张楮纸漂在水面上顺流而下,仿佛一片片枯败的落叶。
“盐钞!”狄依依惊呼一声。
河面上漂着的,赫然是一张张面值五六贯钱的盐钞!虽说盐钞并不是钱,但盐钞不仅可以请盐,还可以在买钞场或者交引铺兑钱。此外,大宋朝廷还能用盐钞买卖货物,江南收购早占米、各州县和买丝绸、河湟边境戎军鬻马……都常常以盐钞为本钱。民间也有将盐钞存蓄在家的习惯,或者直接用于交易买卖。
“快捡!”
“是我的!”
“别抢!”
……
河面顿时沸腾开来,艄公、脚夫、水手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下水捞盐钞。楮纸制成的盐钞在河水浸泡下十分脆弱,稍一用力便会四分五裂,但还是引发了众人争抢。
“这帮眼里只有钱的混账东西!”狄依依看得心头上火,破口痛骂了一句。她掏出酒囊,想要喝上一口,脚下船板突然一震,一个不小心,酒囊脱手颠了出去:“我的酒!”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酒囊捞在手中,正是云济。他身体却已控制不住,眼见就要一头栽进河水里,狄依依急忙抓住他的腰带,猛地将他拽了回来,两人顿时抱了个满怀。
狄依依含羞带怒地骂了一句:“你干甚?小心一点!”
怀中一团软玉温香,耳边一句娇嗔薄怒,云济生生蒙了一瞬,继而浑身一抖,如同抱了只滚烫的火炉,急忙松手后撤,连滚带爬翻到了船尾,兀自两腿战战。
狄依依见他这番如避蛇蝎的模样,满怀旖旎顿时化作气恼:“怕什么怕?你……船夫没了,会撑船吗?”原来他们这艘船的船工都跳下水去抢钱了,船体失去控制,撞上了其他船只。
云济正自心慌气短,惊魂未定之下,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来撑船!”接话的正是王旭。他看了狄依依一眼,眸中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撩开长袍,将衣角扎进腰带,摇着樯橹继续前行。
走了约莫二十丈,他们寻到了这些盐钞的来源— 一艘在河中漂荡的千石船,圆臀短尾,没有下锚,也没有系绳,船舷上空无一人。船尾不停有盐钞滑落,仿佛有人不停地从船舱中往外抛撒一般。
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艘船,一道道目光变得贪婪起来。王旭以船橹击水,发出巨大声响,怒喝一声:“都给我闪开!”他身上的官服格外惹人注目,身后的铺兵和衙差更是凶相毕露,人群受到震慑,不敢再往前靠。
王旭跳上那艘千石船,揭开船舱门帘,顿时惊叫一声,险些掉下船去。
“在……在这里了!”王旭拉下船舱上罩着的篷布,将舱门敞开。
众人往船舱里望去,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船舱里的盐钞铺了满满一层,上面躺着一具无头尸首。船舱的另一头开着风窗,一缕缕清风穿舱而过,将船舱里的盐钞不停地吹下船去。
“郭闻志?是他吧?”狄依依皱着眉头望着那具尸首,有些不确定地道。
云济一言不发,跟着王旭爬上那艘千石船,对着那具无头尸细看了一遍。尸体身上的衣服旧而不破,虽然沾染了尘土,还是能看出主人穿着十分得体。尸体右手臂弯里夹着只檀木匣子,里面放着一沓盐钞和一串散开的珍珠项链。项链细绳虽断,珍珠也散落在匣子里,但每一粒大小都一般无二,晶莹剔透,极是难得。
“是他。”云济虽只见过郭闻志一次,可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郭闻志上次在胡安国寿宴上,也穿着这身行头。据说他已经家徒四壁,看来这身衣服是他仅有的体面了。
尸体脖颈处的切口甚是整齐,显然是被人一刀断首——这绝非常人可以做到,除非是知道窍门的惯犯,又或者是天生神力的力士,才能做得这般干净利落。但船上并无血迹溅射,衣服上也不曾沾染血迹。
云济站直身体,往岸边看去。这艘船甚是引人注目,汴河两岸各有不少行人,纷纷往这边观望。云济的目光从一张张面孔上扫过,眸中精光一敛,不动声色道:“岸边看热闹的有六十三人,其中有两人我认识。”
“谁?”狄依依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是常平司的衙役,我前些日查账时曾见过面。他好像是路过,朝这边看了一眼,就匆匆往下游走了。另一个是被逐出安济坊的邱远,我看见他的背影从岸边离开了。”
“只看见了背影?你确定是邱远?”
“邱远身材高大,穿着灰色法衣,我在胡安国家见过他,不会认错的。”
“你怀疑他?”
云济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有头绪……”话刚说了一半,他突然大喝一声,“站住!”
汴河在这一带水并不深,河中有不少跳下水的人。云济指着其中一个道:“义父,那人有问题!”
他指着的人披头散发,蹒跚着从水里往岸边爬。那人听见云济的叫喊声,顿时惊慌失措,紧赶两步往岸上跑去。
“抓起来!”王旭一声令下,衙差们手持水火棍,纵身向岸边跳去。没过多久,那人就被抓了回来。一名衙差撩开那人散乱的头发,兴奋地叫道:“官人!我认得他,他就是灯笼黄!”
王旭叫来两个纤夫将这艘船拉上了岸。灯笼黄脸色灰白,被按倒在地,他浑身湿透,裤腿上全是河泥,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颤抖。
“跑甚跑?杀了人,你跑得了吗?”王旭一声怒喝,“你定是携带巨资,驾船出逃。见前面的河道越来越堵,甩不脱后面的追兵,于是将盐钞撒落河中,想要引得民众哄抢,趁乱弃船而逃!”
灯笼黄一个激灵,哭爹喊娘般叫起冤来:“冤枉啊!小人才是受害之人,好端端地被人打晕装进袋子里,等小人醒过来,已经在这艘船上了。旁边躺着个没脑袋的尸体,着实吓死人。小人连那么多盐钞都来不及捡,就急忙跳下水了……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还真是死不悔改!”王旭对灯笼黄的话半句都不信。很多罪犯都对自己的罪行拒不承认,反而东拉西扯地狡辩,王旭早已司空见惯。此时他脸上满是喜色:“济儿,你又不认得这厮,怎瞧出来他有问题?”
“现在是初春,河水冰寒刺骨,真能跳下水抢盐钞的,都是精通水性的船夫、艄公。他扑腾水的样子甚是笨拙,走两三步喝一口河水,和其他人全然不同。”
“济儿当真目光如炬,咱们能这么快找到真凶,可多亏了你!”
“真凶?”云济摇了摇头,“他多半不是真凶。”
王旭心凉了半截,脸色也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为什么?”
“如果他是凶手,为何要烧自己的房子?”
“当然是为了毁灭罪证。”
“毁灭罪证?那为何不把尸体烧了,反而花费那么大功夫带到船上来?毁尸灭迹,不毁尸,如何灭迹?”
王旭无言以对,倒是狄依依讥讽道:“烧房子?运尸体?干出这等蠢事,哪里是毁尸灭迹,这是生怕查案的人不知道吧?”
“生怕查案的人不知道?生怕查案的人……不知道?”云济被这句话触动,喃喃重复了两遍。他呆呆地往前一步,来到尸体旁边,伸手将尸体臂弯里的木匣抱了起来。
尸体已经僵硬,在寒冷的冬日里并没有发臭,颈上血迹也已凝固干涸。这只木匣上没有明显的血迹,匣内散落的珍珠下,压着一沓盐钞。当匣子里的盐钞被拿起时,云济突然怔了一怔。
匣子底部赫然烙印着一个福禄寿三星的标记。福星拿着“福”字,禄星捧着金元宝,寿星托着寿桃。和寻常福禄寿三星图案不同的是,那禄星比福星和寿星都胖一大圈。
“怎么了?”狄依依诧然问道。“这福禄寿底纹,你也见过的。”
“福禄寿三星谁没见过?”
云济摇了摇头:“福禄寿三星很常见,但各有各的画法。这样的福禄寿三星,咱们不久前曾见过,就在高士毅家那个放宝贝的柜子上。”
狄依依努力回想,只能想起高家的檀木柜子上确实有福禄寿图案,但具体是哪般模样,全然没有印象:“这有甚问题吗?”
“图案一样,材质也一样……这是否就是高士毅丢失的匣子?”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很多人都在问怎么回事。没过多久,一艘船顺流而下,船上有人高声叫喊:“都撤了吧!延丰仓今日没粮可放啦!”
延丰仓放粮,乃是昨夜天子在宣德门当众许诺的,这时候说延丰仓无粮可放,很容易被认为是造谣生事。但说话的这人,穿着常平司的官服,站在船头,满面都是惊恐不定的神色,丝毫不像是在妖言惑众。
“官人,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