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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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053
狄依依愣了一愣,才想明白,张无舌的意思是,因为胡安国获罪,胡记粮行已经被查封了。
云济喃喃自语:“果然如此。可其间又有什么关联?”
狄依依问道:“什么果然如此?”
“若算上胡记,年前就已不收盐钞的,共十四家粮行。郭闻志递交的账本上,记有十四家粮行曾从延丰仓贷粮,然后按照常平司的规矩转卖给平民,正是这十四家粮行。我查账时,也发现这十四家粮行,跟延丰仓的账目往来不太符合常例。”
狄依依似懂非懂,云济也一时琢磨不透。
自从貔貅夺粮的变故发生后,市易司粜粮再度收紧,寻常若无门路,休想买到平价粮。而各大粮行短短数日内大肆提价,今日官府眼看不对,派人上门告诫,粮行只能稍作收敛,不再明目张胆和市易司作对,但各有投机之法,绝不降价粜粮。搅弄得东京城内人心惶惶,几乎一片末日景象。
云、狄二人匆匆赶到沈括府邸,正好沈括忙碌了大半日,刚刚回到家中。问及筹备粮食的事情,沈括告诉云济,貔貅夺粮发生后,他曾挨家挨户去豪门大户借粮,均遭拒绝。王相公已经找他商议,若百万石存粮不能寻回,只能从其他地方调粮。为保京师,政事堂已经下令京西北路、京东西路、淮南北路常平仓暂闭,各出四成粮食运往京城。
“什么?”云济大惊失色,“从邻路运粮?就算运粮,也该从南方调遣才是!现在北方大旱,这几路所遭旱灾,除了淮南北路,哪有比京畿路轻的?他们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支援京城?”
狄依依也道:“粮食运到东京,这些州县的百姓怎么办?他们吃什么?”
沈括神色黯然:“为今之计,也只能大局为重,先保京师,以稳天下。至于邻路州县,却也顾不得许多。”
几人相视苦笑,明知此举对其他州县不公,更是委屈了其他州县百姓,也不知京郊各地,又得死多少灾民,可“大局为重”四字,就如山一般沉甸甸压了过来,谁也推之不动。
云济不甘地道:“北方大旱,朝廷许灾民随丰就食,其实还有‘东京除外’四个字隐在背后。我们去陈留走了两遭,各州县都在设法安置流民,实则身负任务,将流民截留在京畿外,以免扰乱东京。”
狄依依讥讽道:“好一座东京城,将周边郡县当围墙,把流民阻隔在城外,圈住这一城歌舞升平。如今城内丢粮,又来抢夺邻路郡县的保命之粮。”
“东京城内有皇宫,有朝廷,有王公显贵……”沈括知他二人毕竟年轻,教导他们道,“你们早该知道,京城本就是铸在其他州县身上的空中楼阁。”
云济突然叹道:“要说世间只吃不泄的貔貅,莫过于这座吸食着亿兆百姓膏血,奉养着万千皇族贵胄,四海列国风骚独领、亘古至今繁华第一的……东京城啊!”
狄依依深有同感,只觉这番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全天下供养的一座东京城,到如今居然缺粮了,岂不可笑?
“其实……东京城根本就不缺粮。”云济苦笑道。
狄依依诧然道:“不缺粮?怎会不缺粮?”
云济道:“皇亲国戚,王公贵胄,他们缺粮吗?京城近二十家粮行,他们缺粮吗?他们粮仓里所存的粮食,够全城人吃一年半载!可他们会把粮拿出来吗?就算拿出来,也绝不会让穷苦百姓买得起!”
他并未细说,但狄依依全然明白过来。此时的东京局势已成死结,高官显宦和富贾粮商囤粮居奇,大户人家的粮仓堆积如山,粮价却高处云端。此时官府没有足够的平价之粮,那往后的数月间,少说有一半的平民买不起粮。“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绝非诗家虚言。
“这不是……撑死的撑死,饿死的饿死吗?”
云济点点头,恍然想起了高士毅咒骂貔貅刑时所说的话:“你们哪里知道这是何等酷刑,简直就像一片身子被丢进两片地狱,上半截叫你饿死一千遍,下半截却叫你撑死一万遍!”
狄依依见他发愣,呼唤了他一声。
云济惊醒过来:“你不觉得,这座东京城,也像中了貔貅刑吗?”
“貔貅刑?”狄依依细思一番,恍然点头,“倒真是像呢!那这一出貔貅刑怎么解?”
云济没有答话,两人相视一眼,均知若不能及时破解这出“貔貅刑”,不出一个月,东京城这座雄城庞大的尸骸就会横陈在寸寸干裂的中原大地。
转眼到了下午时分,两人去探望郑侠。
原来云、郑二人虽然就医时间相差无几,大夫的医术却高低有别。在李道长诊治下,云济已经能够到处闲逛,而郑侠受其他大夫救治,经过一日修养,依旧头痛心慌,一天内呕吐了三次。
于是两人接了郑侠,将他送到道生医馆疗养。
道生医馆设了数间病舍,每舍均有两三位病患,安排给郑侠的那间,有一张床围着灰白色帐子。云济正觉奇怪,狄依依低声告诉他,道生医馆中凡遇到病患即将离世,就用帷帐隔开,一来方便和家人独处,二来避免影响其他患者。
二人揭开帷帐,见床榻上坐着个女童,七八岁年纪,面色枯黄,身形消瘦,额头上搭着一卷湿汗巾,整个人罩着浓浓病气,唯独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没有沾染半点沮丧和晦气,和她垮掉的身躯格格不入。
狄依依只看她一眼,就觉莫名心疼,仿佛心被攥紧了一般,但看她相貌,又觉得似曾相识。
云、狄二人打听后才知,这女童就是疙瘩巷被烧房屋隔壁家的女儿,没有大名,小名就唤作“姊姊”。年前她突然害了病,高烧不退,父母送她来求医,才知她患了脑痨,病势甚是凶猛,连李侍医也扼腕长叹。她父母见治不好,生怕多花钱,将她弃在医馆,偷偷走了。医馆不知她父母去向,只得将她留在病房过年,如此拖了多日,连日烧了退,退了烧,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到了这一刻。
床榻边有一名医者,起身从帷帐里走出来,冲云、狄二人摇了摇头,低声黯然道:“就在这一时半刻了。”
三人俯身钻进帷帐,女童冲两人灿然笑了笑,她两只干瘦的小手里,紧紧抱着一只布兜,布兜里半露出四个小小泥人,一男人、一妇人、一男童、一女童,显是一家四口的模样。
她将布兜紧紧贴在胸口,奋力抬起胳膊,依次亲吻每个泥人,脸上带着十分努力的笑,轻声地道:“爹爹再见,嬢嬢再见,弟弟再见……姊姊再见……”
云济如遭雷击,陡然间想起儿时和父亲道别时的场景,顿时泪如泉涌。忽听得一阵响动,回头一看,狄依依早已绷不住,跑出了帐子。
送别女童后,云、狄二人从道生医馆出来,相顾黯然,各自都是满腹心事。
狄依依将酒囊在手里溜了个圈,突然看见街角站着个妇人,正偷偷摸摸往道生医馆这边张望。狄依依瞬间想起,她就是昨日被烧了屋的邻舍妇人,也是把女童丢弃在道生医馆的母亲。
“站住!”
狄依依愤然大喝,箭步冲出,转眼间揪住那妇人,责问她为何丢弃女儿。那妇人被斥骂一通,得知女儿已然离世,不由热泪滚滚,抽噎道:“俺们家贫,下顿饭都不见着落,哪里看得起病?姊姊已是治不好,小葫芦也连吃都吃不饱,俺和她爹能咋办?能保住小葫芦不饿死,已经千恩万谢了,哪敢再贪求啥?”
狄依依本来义愤填膺,听罢这话却怔在当场。
见她不说话,那妇人掩面而逃。云、狄二人失魂落魄般跟在后面,不多时到了疙瘩巷。被烧毁的几间屋舍荒在巷里,一时无人打理。只有相隔最远的一家,被烧得不是太严重,屋顶未塌,墙壁未倒,里面还有人声。
云济走近那间屋舍,恰逢屋内有人开门,一名年轻妇人从屋内钻出来。却见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脸上红潮未退,眼角挂着泪痕,手里提着小半袋米,大概只有一升。
少妇和云济撞了个正着,两人同时惊慌失措,云济退出数步,少妇整了整衣衫,不由将米袋藏在身后。
此时隔壁一户有人呼喝:“贱婆娘!又死到哪里去了?”话音刚落,一个惫懒汉子从隔壁蹿了过来,一把抓住少妇的胳臂,扯着嗓子叫道:“好哇!才多少会儿工夫,竟跑到麻子头家鬼混,也不顾我还饿着肚子呢!入他奶奶的麻子头,刚得了钱买了粮,就来老子头上拉屎撒尿。不成,我家婆娘岂能叫你白睡了,他娘的麻子头,给老子滚出来!”
这惫懒汉子当着许多外人,就吆五喝六,将少妇堵在邻家门口,着实叫她好不难堪。少妇急急将米袋从身后拿出,冲汉子晃了晃。
惫懒汉子一个愣神,一巴掌甩在少妇脸上,将她踹倒在地,又骂:“贱婆娘,为了点粮食脸都不要了,真是丢老子的脸!”说罢扑上前,从少妇手里抢过粮食,转身而去。
“那是给娃熬粥的,你个死汉子,跟娃抢吃的!”少妇羞急之下,放声哭喊。她想起身追男人,但腰眼上挨了一脚,加上饿得头晕目眩,一时站不起身。
云济伸手想扶,但又畏惧接触女子,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少妇见他这般嫌弃,顿时心生误会,羞臊得想钻进地缝里。她挣扎着起身,捂住脸面,哭丧着道:“我识得你,你们纵火烧了麻子头家,赔了他好多钱米。你……你为何不让火烧得大些,把我家也烧了?”
少妇说罢,捂脸逃走。云济却愣在那里,刚才那句话沉甸甸砸在他的胸口:“为何不让火烧得大些,把我家也烧了?”他一时竟分辨不出这话是何意,是她不想活了,觉得还不如死在火里,又或是羡慕邻家被烧了房,反而因祸得福,获了赔偿,换了粮食?
“三杯倒,你怎么了?”
云济被狄依依叫醒,自言自语道:“义父告诫我惜身,不让我再掺和貔貅夺粮案,我已经答应过他,可……可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说到这里,他看了狄依依一眼,回首望向身后的满目疮痍。
狄依依柔声问道:“所以,你终究还是要自食其言了吗?”
这一刻,云济的目光异乎寻常地坚定:“这一出貔貅刑,我说什么也要破了它。”
他向来从容不迫,语气也和往日一般平淡无奇,但偏有一股慨然之气,于温文尔雅中壮怀激烈。
狄依依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却只三个字从唇齿间吐露:“我信你!”
第十八章 我不成圣
月亮缓缓爬上中天,一缕清辉透过铁窗,溜进开封府的牢房。
宁管事只觉有人敲了敲自己的脊背,他瞬间惊醒,从地上爬起身来。却见胡安国坐在对面,正静静地看着他。
“小宁子,你跟我做买卖,也有十多年了吧?”
“员外,我在胡家十三年啦。”
“这么多年,你向来尽心尽力,我也自问待你不薄。可你为何要串通外人,借貔貅刑来害我?”
宁管事浑身一震,惊骇欲绝地望着胡安国:“员外…”
胡安国摆了摆手:“自从云教授和邱远论及貔貅刑的破解之法,我就知道貔貅刑看似神秘诡异,实则是人为捣鬼。胡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对自己的眼光颇为自傲,唯独在你身上栽了个大跟头。胡家十七名管事,你是我最看好的一个。本准备让你挑更重的担子,谁知你……唉!就为了一个女人吗?”
“我……”宁管事面色发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忽然被一语戳破,他显然措手不及。
自从三年前,在胡家初次见到雪柳,他便丢了魂魄。多少个夜里辗转反侧,念念不忘的都是她的娇颜。雪柳虽是胡安国买来的姬妾,在他心中却是神妃仙子,偶尔说上只言片语,他都忍不住想入非非,没日没夜地胡思乱想。
然而这样一个天仙儿般的人物,却被当作货物一般卖去了陈留高家。得知此事,他整整数月都失魂落魄,如同身子里有什么东西丢了似的。谁知去年春天,她又突然被送了回来,脸上的伤疤格外狰狞可怖,反复腐烂,久治不愈。原本人见人爱,如今变成了人见人嫌。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竟隐隐有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
胡安国给了银钱,让他请大夫为雪柳治伤。那是他最为欢喜的时日,不仅再度见到梦中人,而且她脸上有了伤,就似云端仙子落入了凡尘,不再那般遥不可及。他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够得到她。
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向东家开口,希望能够花钱为雪柳赎身。胡安国一口答应,还说胡家会先出钱将她的伤治好。
他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生怕自己只要一张嘴,狂喜的心就会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到处寻医问药,亲手为她煎药治伤。记得有一日不慎烫伤了手,她居然亲自为自己包扎,冰凉滑腻的手指从他手背上拂过,吐气如兰地吹着他烫伤的手指。他受宠若惊,登时如饮了琼浆玉液,一时飘飘欲仙,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那时他在想:“能得你这样待我,莫说被烫伤一根手指,就算将整条胳膊放进油锅里炸上一遍,又有何妨?”
雪柳每日喝药、敷药,不知耗费了多少灵丹妙药,治了整整两个月。终于一日,她告诉他疤痕虽然无法祛除,但伤势已经完全治好。
他将消息告知胡安国,满心欢喜地等待东家兑现承诺。谁知胡安国和雪柳一番长谈之后,态度陡然大变,全然不提自己说过的话,还给她专门请了仆妇,当侍妾一般安置起来。
翌日,胡安国赏了他不少银钱,却告诉他,雪柳不能许给他了。
那一刻,他只觉五雷轰顶。
再三追问,他才得知雪柳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大夫虽然早已看破,却应了雪柳的央求,并未告知他这位管事。他迟疑了三日,终于鼓起勇气,跟她吐露心意,想照顾她一生一世,愿意将她腹中的孩子视如己出。
然而她的双眸里满是歉疚,迟疑许久,还是拒绝了他。
一时间,天在旋,地在转,他脑中一片空茫,什么声响也听不到了。只有在心底最深处,一个悲怆愤然的声音在嘶吼着:“是啦!我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介家仆而已。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寿光侯家的血脉!就算被主人家烫伤了脸,就算被赶了回来,可有了这腹中的骨肉,她总有机会被接回去,做公侯家的妾侍!”
他就此大病一场,歇了大半个月才好。而雪柳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腊月初的时候,产下一名男婴。
那日他喝了一夜的酒,等醒来时,见到一个浑身补丁的乞丐,直勾勾地盯着他问:“想和胡安国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吗?想让他也尝尝受人摆布的滋味吗?”
他鬼使神差般答应下来。
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他按照那乞丐的蛊惑,给自己东家设了貔貅刑的套儿。其实他不久后便有了悔意,但一步错,步步错,一走上歧路,就泥足深陷,再也无法回头。
他知道胡安国的厉害,早预料到会被对方发现,只是没想到说破此事的时候,两人皆深陷开封府狱。
宁管事看着胡安国,艰涩地道:“员外,貔貅刑是我鬼迷心窍,受人怂恿做的手脚。但灯山里的人头,我是真的全然不知啊!”
胡安国道:“我且问一句,我待你如何?”
宁管事跪了下来:“小宁子自小无父无母,当年只是个受人欺辱的苦工,若没有员外赏识,哪能混到今天这般有家有业?员外的恩情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我……我真是一时糊涂,做出那等事来。”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胡安国叹息道,“现在胡家危在旦夕,雪柳也被牵扯进来。我托了云教授给寿光侯传信,希望他能够看在雪柳的面上,搭救一二。可现在想来,我只怕做错了。”
“为……为什么?”
“雪柳的孩子并非寿光侯的骨肉,他对雪柳绝无半点旧情可言。况且雪柳还知道一些高家的秘闻,官府若再三盘问,她一个女人家,难免会说漏嘴。这种情况下,寿光侯会怎么办?他是会费力帮咱们脱罪,还是……让雪柳永远闭嘴?”
宁管事脸色一变,一想到雪柳危在旦夕,顿时惶急起来:“那……那怎么办?”
“寿光侯现在面临两个选择,只要让他觉得救胡家更容易,雪柳自然不会有事。”
宁管事苦笑道:“灯魁案闹得那么大,惊得天子震怒。除非查出真凶,否则要给胡家脱罪,实在比登天还难。”
“官府查不出真凶,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个真凶。”
“给他们一个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