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6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345
  “他们可有跟什么人接触?”
  鲁千手苦笑道:“他们昨日到京师,然后父子俩就各自出门,咱分身乏术,可跟不来。”
  “高士毅看似吝啬而又昏聩,其实论奸诈和精明,不亚于任何人。高家那件案子,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看他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话说到一半,云济长吸一口气,向雪柳一拜,“雪柳姑娘,云某有一事相求。”
  雪柳惶恐道:“云教授折杀贱妾了,您尽管吩咐。”
  “貔貅刑案、郡主失踪案、灯魁案、延丰仓案……这几桩案子错综复杂,互有纠葛。云某做了种种猜测,可都相互矛盾,有几个谜团怎么也解不了。今天这杀手来得如此稀奇,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云某失礼,还请雪柳姑娘揭开面纱,让云某一观。”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齐齐看了他一眼,又纷纷侧目,向雪柳面上望去。
  雪柳表情一滞,半边脸上写尽愁苦,轻轻吟道:“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狄钟等人都听出这几句诗中的自怜之意,云济更是了然于胸,这是杜牧的七绝《金谷园》,诗中的“坠楼人”指的是西晋石崇的美姬绿珠,石崇因绿珠而大祸临头,而绿珠则身不由己,先一步坠楼自尽。
  迟疑许久,雪柳终于小声道:“云教授请进屋一叙。”
  云济顿时一僵,雪柳这番意思,显然是想单独和他说话。但他连靠近女子都不敢,又岂敢与她独处一室?狄钟倒是知道他这毛病,当下从雪柳手中接过孩子,带着鲁千手、跛子杨、老仆妇进了屋内,将云济、雪柳二人留在屋外。
  那杀手被绑在树上,他们绕到杀手背后,来到院子一角。
  雪柳向云济款款行礼,“云教授,贱妾半生飘零,命如蒲柳,只怕很快就会望秋而落。只是,贱妾所生的这孩子,亲父不认,前途未卜。万一贱妾有甚不测,这孩子他……他可怎么办呢……”
  云济虽不像狄钟那般花痴,听了这番话,也不由心生怜意。他挺胸道:“雪柳姑娘放心,正如狄衙内所说,放着我们几个在此处,怎么也要护你母子周全。”
  雪柳看着他,眸中忽然泪水涟涟,她伸出纤纤素手,撩起面纱一角,将它从脸上揭了下来。
  这张面孔果如杀手的雇主所说,半边美若天仙,半边丑如恶鬼。云济看着面纱下那半张脸,仿佛见到世间最恐怖的景象,陡然间浑身大震,冷汗淋漓。
  “吱呀!”
  柴门打开,狄钟等人走出门外。见到云济失魂落魄的模样,鲁千手连忙凑到近前:“教授教授!怎么样?”
  “原来如此……你们不要多问了。”云济理了理思绪,抬头眺望,红日已高悬中天,“狄兄,这帮贼人只怕不会轻易放弃,此地不宜久留。我思来想去,当前只有胡家佛堂那间密室,才称得上铜墙铁壁,是个妥当的所在。”
  “明白,我这便护送雪柳姑娘过去。”
  跛子杨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你放心,有胡员外的吩咐,老子自会在旁边护佑。”
  “教授,咱呢?”鲁千手问道。
  “咱们去寻童贯童黄门。”
  “童贯?”
  “云机园戏班子的人都牵扯在延丰仓案和灯魁案中,这等重要人证,却无故痴傻,咱们得弄个清楚!”
  待云济寻到童贯,已至申时。
  “什么?灯芯儿他们……已被问斩了?”
  童贯苦笑道:“云教授何必这么惊讶?灯芯儿和皮影儿痴傻难治,成了废人;丑驼儿刚开始拒不认罪,被拷打一番后,对拐走小衙内的罪行供认不讳。这样的三个人,留着还有何用处?”
  “灯芯儿和皮影儿显然是中了毒;丑驼儿和拐卖小衙内一事毫不相关,怎能如此仓促判决?”
  童贯摇了摇头:“云教授,不论还有什么隐情,都已经无关紧要。近日来接二连三出事,官家十分忧虑,开封府也好,皇城司也罢,急需破一件要案来振奋人心。王资政家小衙内被拐一案,案情耸人听闻,破案却仅仅用了一日,而且丑驼儿衣襟上穿着小衙内的彩线,可谓证据确凿。开封府和皇城司都觉得,应当雷厉风行地把这案子判了,给东京城的百姓鼓鼓劲儿。”
  “鼓鼓劲儿?用几颗项上头颅……鼓鼓劲儿?”云济只觉得荒谬。
  “他们又算不得什么无辜之人,云教授是要替他们喊冤?”
  “他们的确不是无辜之人。但他们所犯的案子,远比绑架小衙内更骇人听闻。”
  “皇城司只负责探知消息,审决案子还是交给开封府来办的。今日一早,开封府判了他们斩立决,大理寺复核通过,所以云教授,你来迟了一步。”童贯脸上的热情倒是丝毫不减,“云教授,京师正逢多事之秋,奇案连发,波谲云诡。你我身处其中,一不小心便要粉身碎骨,还望多多珍重。”
  云济心情低落到极点,失魂落魄般回到家。
  狄依依的房门虚掩,敲门无人应声。云济鼓足勇气推门而入,却见竹几床榻甚是凌乱,一本书册掉在地上。云济捡起书册,原来是狄依依那本《酒髓谱》,上面记载了各家正店名酒的酿酒秘方。
  此时正敞开的一页,起头写的就是牛屎酒,先赞此酒香味浓郁,用茅柴酒改进而来,只加几步工序,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后面又写着酒方暂缺,容后再补。云济再往前翻,前几页所记,却都是茅柴酒。
  原来各家正店虽以招牌名酒闻名京师,但卖得最多的其实是寻常的茅柴酒。狄依依和云济刚相识时,曾在姜宅园子赌酒,狄依依就栽在上冻的茅柴酒上。她本就看不起这等劣酒,又害她输了比斗,于是在《酒髓谱》中一通臭骂,说酿这等酒的人,都是坏了良心,还列出茅柴酒所用辅料,有几成是受潮的糯米,几成是发了芽的豆,几成是烂了壳的粟……
  云济一页页翻过,不由哑然失笑。但莞尔之余,一个念头涌了出来:酒和粮休戚相关,胡家就是从酒商到粮商。按照延丰仓的账册,有二十多家酒楼和延丰仓有生意往来。延丰仓每个月都有部分损耗,主要来源于受潮、发芽、腐烂的粮食。这些被“损耗”的陈旧粮食,难道真的直接扔掉吗?还是当废料卖给了各大正店的酒坊?
  他越想越是明晰,只觉狄依依果真是自己的福星,恨不能再请她喝一顿酒。忽听院子门响,急忙起身出迎:“九娘……”刚喊出两个字,却是家中老仆——这老仆是王旭派给他的,帮他打点家务。
  云济和老仆谈了两句,才知狄依依竟一整日都没回来。他心头“咯噔”一下,一颗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了起来。
  胡家佛堂里,狄钟正坐在蒲团上,怀抱朴刀,背靠柱子,睡得迷迷糊糊。一阵门响,他警惕地睁开眼睛,却见云济火急火燎地推门而入:“狄兄,出事了!”
  “甚事?”狄钟立马站起身,向密室入口看去,见没有外人闯入的迹象,顿时松了口气。
  “快走!这里请杨师傅照看,咱们去安济坊!”
  “一大清早的,去安济坊做甚?”
  “什么一大清早,现在天都快黑了!”
  狄钟隔着门窗看了眼天色,不由苦笑道:“云教授,昨夜为了应付那两个贼人,我一宿没睡。今日又送雪柳姑娘到佛堂,守了她半日,困得我两只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的,哪里还分得清太阳在东边还是西边?”
  “哪里还分得清太阳在东边还是西边……”云济浑身一震,将他的话喃喃念了一遍。
  “云教授,你怎么了?”
  “原来如此!”云济竟罕见地露出一丝兴奋神色。“什么原来如此?”狄钟甚是迷惑。
  云济惊醒过来:“先不说这个,我寻你有要事。昨夜九娘半夜出门,留言说要去探查机密,应该是去了安济坊。可她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那女酒鬼不会是去偷安济坊的酒,被当场逮住了吧?”狄钟瞬间想到了最大的可能。
  云济苦笑道:“若是这个原因,倒也不是甚大事,就怕……我已让胡夫人帮忙备好了马,咱们快去看看!”
  两人出了门,鲁千手牵着三匹马,正在门外相候。
  “鲁千手,你不用跟我们去。”云济翻身上马,吩咐他道,“劳烦你帮我做件事,襄邑主簿钱文轩曾是常平司的专勾官,你帮我查一查他的底细,还有他家院子里的那口井。”
  “是!”
  “另外,通知张无舌,让他去查一查高家父子的行踪。”
  “高家父子?”鲁千手正想啰唆,云济挥了挥手,将他满嘴废话生生堵了回去。
  鲁千手领命而去,云、狄二人也匆匆赶往安济坊。好在东京城早在数十年前,就取缔了宵禁,夜间也可畅行无阻。敲开安济坊的大门时,依旧是上次的迎宾小厮当值,虽然甚感奇怪,还是将二人迎了进去。
  二人心急如焚,急忙告知来意,请安济坊帮忙寻人。他们对狄依依夜探安济坊的事情略过不提,只说昨日下午,狄依依来求医问药,竟一去不归,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有云济的面子,加上狄依依是狄青的孙女,身份不比寻常,迎宾小厮赶紧报知坊主。
  不多久,整个安济坊都被惊动,坊主弥心召集福道门徒,一边询问是否有人见过狄依依,一边派人四下寻找。
  折腾了两个时辰,直到半夜三更,还是没有狄依依的半点消息。云济向弥心连连道歉,却因魂不守舍,连话都说错了几次。
  一个矮胖福道徒道:“云教授,狄九娘若当真来了安济坊,我们自会保她周全,就怕……”
  狄钟急道:“怕什么?”
  “如今城外到处都是灾民,本坊连日施粥,有不少衣不蔽体的灾民聚集在本坊周围。这些灾民要么争抢救济粮,要么闲来生事,几乎没一日安生过。狄九娘若进了灾民所住的草棚林,可就不好说啦!”
  “先生说得是!”
  云济早就在担心坊外的灾民了。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上次郑侠试图帮助灾民,反而被抢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一想到狄依依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测,他便坐立难安。
  弥心指了指身边的矮胖子,介绍道:“这位是弥志师兄。莫看他体胖,但武艺高强,乃是福道护法。他不仅掌管本坊戒律,还负责守卫本坊安全。”
  云济急忙向弥志行礼。
  弥心吩咐道:“劳烦弥志师兄,带云教授去灾民草棚林走一遭,打探打探情况。”
  弥志领了命,当即点了八名护院,带着云、狄二人连夜离坊。
  往南行不过百十丈,一座座简陋的草棚连绵成林。京师的柴火比别处贵,整个草棚林都没几堆篝火,寒风呼啸而过,零散篝火不住颤抖,一如冰冷穹顶上摇摇欲坠的星。
  灾民们衣不蔽体,席地而眠。茅草搭建的棚子根本遮不住风,人人冻得鼻子耳朵通红。走在草棚间,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此起彼伏,听得云济难受至极,忍不住跟着咳嗽了两声。
  “云教授,这片草棚林也是咱们安济坊帮忙盖的,别看建得简陋,但也住了上千难民。”
  “安济坊诸位福道师父慈悲为怀,真是功德无量。”
  眼见一个年轻汉子正倚靠着柱子打盹,云济急忙上前打听:“这位小哥儿,可曾见到个十八岁上下的小娘子?她长得高挑,穿一身白绒皮氅,相貌极美,腰间挂着个羊皮酒囊,时不时要拿出来喝上两口…”
  话没说完,那汉子伸出一只手:“钱!”
  云济愣了一下,掏出几文钱放在他的手心。
  穷汉慌忙将铜钱贴肉藏好,向云济道:“没见过。”而后起身往草棚林深处钻去,转眼不见了人影。
  狄钟气得骂道:“真是白眼狼!”
  云济苦笑着摇了摇头,却见一个老汉喜滋滋凑过来:“这位官人,您可是要找个年轻姑娘。身段儿十二分的高挑,模样儿十二分的俊俏,性格儿十二分的大方……”
  “对对对!她在哪里?”
  “五贯钱!”
  “你……”云济不由气结,往身上钱袋里摸了摸。铜钱已经花光,只摸到一卷盐钞,于是抽出一张,往那老汉手中一递。
  “官人,老汉刚才说了,五贯钱!”
  “这张盐钞可支一席盐,按行价……”云济说到一半,突然想起盐钞价格大跌,于是又抽出一张。
  老汉顿时眉开眼笑,急忙伸手抢过盐钞,唤了一名少女过来:“玉儿,以后你便归这位官人啦!”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瘦得皮包骨头一般,脸色苍白一片,头发微微发黄,比狄依依低一个头,跟“身材高挑、相貌极美”简直半点儿都不沾边。
  云济摇头道:“老伯,我找的不是她!”
  “不碍事,不碍事!官人带她回去,保管不觉得吃亏!”那老汉高呼一声,趁黑也钻进了草棚林深处。玉儿可怜巴巴地看着云济,惶恐道:“官人,阿叔走了奴没钱退给您。奴……奴能做饭,能洗衣,能暖脚,能生娃…”
  “唉。”云济长叹一声,退后两步。正不知如何应对,狄钟却急了.怜香惜玉的毛病发作起来:“小娘子莫怕,你就跟着咱们吧!买你的这主儿人称‘救急教授’,是扶危济困的大善人。瞧你都瘦成这般模样,粗活累活岂是你能做的?应该他给你做饭,他给你洗衣,他给你暖脚,他给你生娃……嗯,生娃的本事,他这辈子是练不出来了。”
  云济一时头大如斗,顾不上和狄钟分辩,只为狄依依悬心不已。众人提着羊角灯在草棚林转了一圈,也未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此时已至深夜,他们寻人未果,只能暂回安济坊。弥心派人在保和院清理出两间客房,供云济等人居住。
  半睡半醒间,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风驰电掣般在云济心头掠过,最后都化作狄依依嗔笑的模样。恍恍惚惚间,仿佛看见她伸了个懒腰,从腰间掏出酒囊晃了一晃:“咦?酒囊空了,快给我灌满!”
  “当——当——当——"”
  云济猛然惊醒,在钟声中坐起身,揉了揉两只发黑的眼。
  窗外天光微亮,隔着明瓦渗入屋内,又是一日清晨。
  玉儿年纪虽小,倒十分乖巧,早打好了水,供云、狄二人洗漱。早餐是安济坊提供的药羹,简单却不失精致,只是云济和狄钟都吃得索然无味。用餐后,两人谢绝福道徒的陪同,打算单独在安济坊走一圈。
  一到白天,大量求医的病患拥入安济坊,将一座座诊堂挤得人满为患。云济等人绕过岐黄殿、诊堂和药房,转到先贤堂前时,却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