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7节
作者:
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446
“敢问小师傅,先贤堂怎么锁起来了?”云济拦住一名路过的小药童。
“回先生,前日有位师兄证道成圣,脱胎登天而去,留下的法体就在先贤堂中。坊主下令封了殿门,三日后才允许香客参拜。”
“得道?成圣?”云济不禁愕然。
“是!”小药童向先贤堂躬身为礼,满面虔诚。
玉儿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怯怯地道:“官人,前天晚上真的有人飞上天了,草棚里住着的阿叔、阿伯都知道哩!”
“都知道?”
“是哩!先是安济坊里响了一声惊雷,就像在耳朵边炸响的一样,草棚里老老少少都被吵醒啦。奴和阿叔、阿弟钻出草棚,看见安济坊那边突然闪着金光,没过多久,竟有一位仙人慢悠悠飞到了空中。”
“一声惊雷?还有仙人飞到了空中?”狄钟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哩!”
小药童纠正道:“那不是仙人,是福道门徒证道成了大圣,走穿了通天福道,脱下凡胎,登天去了。”
玉儿哪里明白什么仙人、大圣,连连点头称是。
云济问:“不是在晚上吗,你们怎么看得到?莫不是看错了?”
“不是的,天虽然黑,但奴瞧得很清楚!因为大圣脑后放着亮光,就跟画儿里面一样,就那种光晕……”玉儿伸手不断比画着,生怕云济不明白她的意思。
“脑后放着亮光?是了!传闻菩萨、神仙脑后会有佛光、神光?这在佛家唤作‘大光相’,又叫‘常光一寻相’,能够破除迷障。”
玉儿小脸涨得通红,连连道:“是,是!奴不知道这些哩,也不懂啥大光相,官人您说得都对!”
云济哭笑不得:“你可曾记得,当时大圣是从哪个方位登天的?”
玉儿歪着头想了想,指向先贤堂:“大概是那里吧,奴也不太清楚。”
“能分清方向,已经很难得了。”
由于先贤堂大门上锁,无法进入,他们只能绕着先贤堂走了半圈。转过一扇拱形小门后,眼前豁然开朗。
触目所及是四五亩药田和两池春水,边上安置着十多架大大小小的水车。最大的两部水车从大池中车水,再由小水车往各处分流,按照不同水量,灌溉到不同药田里。
这些水车样式各异,又各司其职,分列成阵,将整座药园纳入其中。药园虽不大,药材却不下百种,各自占据一丈方圆的田地,有的密密麻麻,有的稀稀疏疏。
一架大水车边,还有一座大池,于寒风中热腾腾升起道道云气。
跟在云济身边的小药童解释道:“这叫作‘云池’。有些药材喜热,常生在温泉旁边。坊主费尽心思,请来能工巧匠,造了这座云池。一头水车车水,一头锅炉加热,使得云池边的几块药田,热度各不相同。”
“咯吱咯吱……”
循声望去,一名十三四岁的小药童,正在一条小渠边踩着水车。踏板前方的架子上,放着一本佛经,他一边踩水,一边放声朗诵:“尔时,世尊因药王菩萨,告八万大士:药王,汝见是大众中无量诸天、龙王、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喉罗伽、人与非人,及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求声闻者,求辟支佛者,求佛道者……”
他身上灰色布袍似乎略小了些,穿在身上紧绷绷的,裤脚挽起到大腿根,露出黑黢黢的皮肤,沾满污泥的赤脚,一脚一脚踩在水车踏板上。河水清冽如许,缓缓从他脚下水车流出。
听到有人过来,小药童抬头观望。云济这才看见,他有一半脸上生着青色胎记,如同鱼鳞一般,看起来甚是丑陋。
小药童见这许多人盯着他看,不由涨红了脸,脚下不慎一滑,踩进水车踏板的夹缝里。脚踝卡在两只齿轮间,竟一时拔不出来。随着流水潺潺而来,两只齿轮越合越紧,在他脚踝勒出一道深印。小药童疼痛难忍,不禁叫出声来。
“莫怕,我来帮你!”云济急忙上前,同时招呼道,“狄兄,你在那边托着水车车轮!”
狄钟应了,一脚踩进药田边的泥地里,将水车车轮往上托。原本卡着小药童脚的两个齿轮慢慢回转,只不过脚踝已然肿了一大片,整只脚往内侧歪扭着,难以拔出。云济见状蹲下身,手伸进木齿轮缝隙里,抓住小药童的脚,轻轻往外抬。
“别!脏得很,使不得!”
小药童急出一身汗,他小腿往下全是淤泥,而且前不久他刚刚给药田施过农家肥,脚又脏又臭。云济却全然不顾脏污,将他的脚从齿轮缝隙里拔了出来。小药童抬起头,满面感激道:“多……多谢这位官人!”
“没事就好。”云济淡然一笑。
小药童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恒鱼,今日念经已毕?”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矮胖汉子往这边走来,灰袍芒鞋,满面笑容,正是安济坊的护法大管事弥志。
小药童立马正色道:“回弥志师叔,已念了《妙法莲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现正在念《妙法莲华经·法师品》。”
“好,继续念,刚才声音小了些。”
“是!”这小药童恒鱼应了一声,接着前面的经文继续念,“求声闻者,求辟支佛者,求佛道者,如是等类咸于佛前,闻妙法华经一偈一句,乃至一念随喜者,我皆与授记,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狄钟听他声音比先前更大,诧然问道:“你们修行福道,竟也念佛经?再说念经就念经,何须这么大嗓门?”
恒鱼小药童顿住了,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弥志“哈哈”笑道:“我等福道门徒,通过行善积福来修身养性,不讲究门户之见。不论佛家还是道家的经文,凡能解救世间苦难,都可为我所用。再者,这孩子念经不是给自己念的,而是给药田里的各种草药念的。”
“给草药念的?”
“不错!万物皆有灵性,佛祖尊前的灯芯听佛祖说法,能修得佛家神通;八景宫代步的青牛听老君讲经,能成为仙家尊者;药田里的药材,每日听经文,潜移默化之下,自然能生慈悲之心,增长药性。”
狄钟一脸不信:“给它们念经,它们便长得好?药效也好?要是九娘那女酒鬼在,她肯定说……”
话说到这里,想起狄依依失踪一事,不由黯然不语。
云济接口道:“若是九娘在,她必会说:‘既然念经能让草药药效倍增,那若在药田里骂天唾地,这些药在熏陶之下,岂不是要变成毒药,既臭不可闻,还见血封喉?’”
狄钟拍手道:“那女酒鬼的性子,云教授你果然一清二楚!她若在此处,必定早就开骂啦!多半还要作一堆歪诗来,念给这一院子药材听!”
云济嘴角微微拱起,一丝笑意从唇齿间露出,又转瞬消失不见。
他在药园里转了一圈,最终在那小池子前蹲下身来。这小池两丈方圆,池水清澈,却一眼看不到底,并非因为水深,而是水底飘舞着柔嫩的水草,叶子下窄上宽,一丛挨着一丛。
“官人,莫要伸手!”
正打算在池水中洗手的云济一怔:“怎么?”
“那池子其实是一片药田。”恒鱼解释道,“因为有种药就种在池子里,就是这种水草,名叫‘木鸡草’。它的汁液能让池水变成麻药,只要被泡一泡,就会浑身麻痹,肌肉瘫软。鱼虾从附近游过,纷纷呆若木鸡,动弹不得,活生生被木鸡草缠住、吞噬。木鸡草做成的麻沸剂,比洋金花、川乌、茉莉根、闹羊花加起来都管用。您若当真将手伸进池子,很快就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云济不由啧啧称奇,绕着这池子转了一圈,忽而蹲下身,从旁边的田垄上,捡起一枚白色的小珠子。他放到鼻尖闻了闻,神色微微一动,掏出一块绢帕,将那珠子包了起来。又俯身在地上细细查找,终于在不远的地方寻到一丝布片,还不及指甲大小,脏兮兮的,沾满尘土,材质却是上好的丝绸。
“你在找什么?”狄钟凑过来,诧异地看着他。
云济将这丝布片也包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
几个人回到保和院,云济将狄钟拉入房间。他掏出绢帕放在桌上,面色甚是沉重:“九娘出事了。”
“你怎知道?”
“你还记得我给九娘的‘悄悄话’吗?”
狄钟当然记得,年前去陈留暗中查探高家的时候,云济曾经给狄依依一只香囊。那香囊上绣着一只黄鹂鸟,囊口缀两颗纯白珠,香味浓而不烈。香囊里装有三枚“悄悄话”,若遇到危急情况,拿一颗扔出来,就会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云济揭开绢帕,露出其中的珠子和碎布片。狄钟凑近那珠儿和布片,隐隐闻到淡淡香味混合着火药焚烧的味道。显然,这小珠子是香囊上缀着的饰物,而碎片应该是香囊炸毁后的残留布片。
香囊中的“悄悄话”共有三枚。在高家,狄依依用掉一枚,此时看来,另外两枚也已用了。
“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不知道。”云济摇了摇头,“但肯定比上一次还要凶险。我曾嘱咐过她,若来不及将‘悄悄话’取出,就连锦囊一起扔出去。当初在高家遇到凶手杀人,她都不曾如此,这次却……前日晚上我居然不曾注意到她出门,天亮后看见留言也没及时赶来。她和介夫兄的脾性有几分相像,不拘常理,敢想敢为,我早该算到的!都怪我,都怪我!”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愧疚和悔恨像一条攀缘而上的蛇,不停噬咬着他的胸口。
狄钟宽慰他道:“都是凡夫俗子,谁又能真的算无遗策呢?百密一疏,也是难免的。”
云济捏紧了拳头:“若她有什么闪失,别说百密,就是千密万密又有何用?我是能百密一疏,可这一疏,怎能疏在她身上?”
“这安济坊真是龙潭虎穴不成?”狄钟站起身,气势汹汹道:“我去找这帮福道徒问问!”
云济急忙将他拦住:“不济事的,他们必会咬死不认。”
“可是……”
“这几件案子,到现在已渐渐明朗,但还有两件事情……需要再查一查!”即便这时,云济依旧沉稳。然而他心中远没有面上这般从容不迫:“她可是把自己输给我当长工的,我不能对不起她那酒局一输!”
云济和狄钟匆匆回城,先赶到司天监。
鲁千手一手持牵钻,一手持木锉,正在鼓捣一样物件。见云济过来,满脸兴奋道:“教授,教授!快来看看此物!”
他两手捧着个形似马辔头的物件,献宝似的呈上来。云济哪有闲情逸致去看里面的门道,正想推脱,鲁千手已叽叽喳喳道:“快看快看!张无舌那厮睡觉磨牙,半夜‘咯吱咯吱’,跟一千只耗子开堂会一般,吓得咱都不敢睡觉,生怕他把咱当馒头给嚼了。而且他每日睡醒,牙帮子都酸得难受,只怕活不到四十,牙先掉个精光!所以咱别出心裁,做了这治磨牙的辔头,两侧置有机栝,上面装一只短钳,下悬一个布袋,布袋里装果脯。睡觉时戴着这辔头,只要他一张嘴,短钳便从布袋里掏出一块果脯塞进他嘴里,保管让他磨不起牙来!”
鲁千手说着,把张无舌从一边拉来,给他戴上辔头,并让张无舌试演一番。果如他所说,张无舌每一张口,辔头上的短钳便猛塞一块果脯,动作之粗暴,险些戳烂了舌头,张无舌差点真的无舌。
“如何如何?”鲁千手扯着云济的胳臂,像个讨长辈夸赞的孩童,“教授你总说咱做的东西是巧夺天工的无用之物,这物件简直是天下磨牙者的福音……”
眼见他又喋喋不休,云济当机立断,一针见血道:“这辔头又装短铁钳,又挂果脯袋,怎么看都不下五斤,这分量戴在脸上,睡得着吗?”
鲁千手表情僵直,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般表情,云济也于心不忍,宽慰道:“不用丧气,虽说这辔头不能给张无舌用,给你自己用却再合适不过。”见鲁千手满面诧然,云济补充道,“你话多如痨,总抢别人话头,只消戴上这辔头,每一张口就塞喂一片果脯,还旁人一片清净,岂非大有用处?”
云济果然是安慰人的大行家,鲁千手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几分,往日里满满要溢出来的话匣子,瞬间变得空空如也,倒不出半个字来。
“让你查的东西如何了?”
听他发问,鲁千手抛开黯然情绪,将备好的案牍急忙呈了上来:“在这儿在这儿!那钱文轩原本是常平司的专勾官,还曾专勾过延丰仓的账目。他和鲁深、张扶老等人是旧识,去年夏天他调任襄邑主簿,拖了好久才去上任。”
“也就是说,鲁深坠入枯井,爬出来时,果然是在他家?”
“正是正是!他那两日休沐,正好在家。”
“休沐?”
“不过他家院子里并没有井,不知你让咱查这个作甚?”
“没有井?”云济先是一愣,随后恍然点了点头。
正沉吟着,张无舌也凑了过来。
“高士毅父子这两日做什么呢?”云济急忙问。
张无舌面无表情,思索片刻,只憋出几个字:“三天,老高,拜亲戚,粮食。”
鲁千手立即道:“教授,教授!无舌这厮的意思是,高家父子是三天前到的京师。高士毅拜访了几家外戚和宗室,这些权贵都是做粮食生意的。”
狄钟冷哼道:“东京城里,能将粮食生意做大的,必然背靠权贵,甚至有些宗室外戚亲自上阵。而那些高官显宦,都各有面上替他们打理生意的人。”
张无舌和鲁千手连连点头,显然对他说的颇为赞同。
“高公洁呢?”云济问道。
张无舌木着一张脸,依旧惜字如金:“昨日,东水门,无踪迹。”说罢摇了摇头。狄钟全然不知他是何意,急得抓耳挠腮。
鲁千手像是欠了张无舌一条舌头,又替他解释道:“莫急莫急!无舌这厮是说,高公洁昨日出了门,一直不曾回来。无舌千方百计打听,才得知他向东南而去,从东水门出了外城,此后便没了踪迹。”
狄钟喃喃道:“出内城,向东南而去,东水门……难道他去了安济坊?可是咱们昨晚就在安济坊,不曾见到这位高大衙内啊!”
“见不到就对了!”云济道,“昨晚咱们去安济坊寻人,整个安济坊的人都惊动了。高大衙内毕竟是咱们的老熟人,也不该躲着不见,可见……”
“可见什么?”
云济眸中精光一闪:“可见他有心虚的地方。至于高家和安济坊有甚古怪,或许真珠郡主会知道一二。九娘时时挂念真珠郡主,咱替她去探望一番。”
对云济等人的来访,郡王府显然并不欢迎,他们被拦在门外足足半个多时辰。云济终于等不及,大声喊道:“安定郡王!狄九娘为了查探郡主失踪的真相,身陷险境,危在旦夕。王爷若是感念她对郡主的情谊,还请帮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