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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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827
他不管不顾地大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王府的门子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急忙进去又通报了一遍。
过不多久,郡王府大管事带着家丁冲出门外,将他们团团围住,指斥他们造谣生事,要拿他们去开封府问罪。
云济对此早有预见,先是自报身份,又掏出一张信笺,珍而重之地让管事交给安定郡王,说是送给郡王的礼物。管事张开信笺瞥了一眼,急忙进门上报。
“教授,教授,那是什么东西?”鲁千手好奇不已,一迭声地问道。
“当然是敲门砖了。”云济苦笑一声,“听九娘说,这位郡王将子瞻先生墨宝给女儿陪葬后,又派人盗墓挖了回来,想必他爱极了子瞻先生的书法和诗文。那信笺是子瞻先生的亲笔信,指点我的书法需得脱去匠气,才能自成一家。我一直珍藏在家,谓之‘匠气帖’。”
鲁千手恍然大悟,大书家的回帖不仅是难得的墨宝,其内容更因涉及书家的私密之事,愈发让崇拜者趋之若鹜。只不过这“匠气帖”说的是云济书法中的弊端,他居然肯拿出来,也算得上是自揭其短,“献丑于人”了。
过不多久,敲门砖起了作用,众人被迎入王府。又是好一番交涉后,终于见到了真珠郡主。
果然如狄依依所说,真珠对这一年的经历全然说不清楚。她的神志就像个五六岁的孩童,对陌生人充满警惕和防备。云济的问题,她也茫然不知,被问得多了,突然焦躁起来,大呼道:“奶奶,奶奶!”直奔到王太妃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
王太妃听得真珠哭叫,顿时心肝儿般地疼惜起来:“乖女莫哭!让他们走,统统都走!奶奶念经给你听。”说罢闭目诵起经来。真珠听见祖母的诵经声,顿时安静下来,窝在王太妃怀里乖乖听着。
云、狄二人相视一眼,都是满脸尴尬。他们恭恭敬敬跟王太妃道别,转身准备离开王府。
王太妃对二人的拜别视而不见,只顾搂着自己的孙女念经,念完一篇,又念一篇:“……尔时,世尊因药王菩萨,告八万大士:药王,汝见是大众中无量诸天、龙王、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喉罗伽、人与非人……”
“啊!”
云济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回身一看,却见王太妃被推倒在围子榻上,真珠连滚带爬地翻身下榻,仿佛王太妃是洪水猛兽一般。她将身子蜷缩在一张桌案下面,瘦削的香肩不住颤抖,看着王太妃时,眼睛里竟充满了畏惧。
“真珠,你怎么啦?”王太妃担心孙女,也跟着下榻来看。她去岁哭伤了眼,双目看不清三尺之外,刚走到桌前,真珠吓得两手乱抡,尖叫道:“走开,走开!”险些打到王太妃。
“小心!”云济急忙往回跑,丫环连忙将王太妃扶住。真珠却发了性儿,又是害怕,又是无助,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不让任何人靠近。
“真珠,你怎么啦?”王太妃心急如焚。
云济若有所思,叹息道:“王太妃莫急,让她自己待会儿吧。还有,以后别再给她念经了。”
从安定郡王府出来,云济脸上的神色已变得无比坚定,他边走边道:“有两件事拜托二位。张无舌,你去一趟延丰仓附近的锦林楼,帮我找一位姓陈的铛头。”他吩咐去了锦林楼之后该如何行事,张无舌立马领命而去。
云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鲁千手道:“这上面记有十四家开封府的粮行,劳烦你去打听一下它们的近况。”当下又详细嘱咐了一番。鲁千手不敢耽搁,也匆匆领命而去。
狄钟问道:“云教授,那我们呢,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几桩案子,已经豁然开朗。只是有些细节和推断,还需要张无舌和鲁千手去证实一番。本以为有的是时间去取证,但现在……依依出了事,咱们等不及,只能冒险一试了。”
“冒险一试?冒什么险?”
云济昂起头,看着光芒万丈的艳阳:“当然是秉承介夫兄的志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纵然位低职卑,也要登高一呼!”
来到左军巡院的时候,王旭正忙得不可开交,衙役通报后好久,他才赶来接见云济。
“义父,还请您带小侄去见大尹,并通知三司、大理寺、御史台诸位官人,以及常平司、延丰仓、三部勾院相关人等到大理寺……”
“且慢!”王旭面色郑重起来,“三司?大理寺?御史台?开封府?京师中衙门最大的几个,都要一口气叫来?这不是和介夫当日一模一样吗?”
“不错!”
王旭脸色—沉:“济儿,那日你答应我什么,全忘了吗?这几桩案子牵扯太大,实在沾染不得!”
“义父莫要生气,您的良苦用心,我岂能不明白?”云济连忙赔笑解释,“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今东京城这等局面,简直是一场浩劫,所幸小侄胸中有几分成算。若小侄装作全然不知,实在于心难安。”
尽管云济义正词严,说了诸多道理,但王旭始终不允。王旭将云济视若子侄,又深知此事凶险难测,让他和嫌犯对簿公堂,必会惹来无数明枪暗箭,王旭绝不同意。
云济突然叹了口气:“义父,当年那些秘闻,您藏了十多年,是为了我;数日前又托盘而出,也是为了我,我都是知道的。”
王旭只当他终于放弃了,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义父,我也告诉您一桩旧事吧,你可知我爹临死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王旭一怔:“你爹的遗言?你倒是从没提起过。”
“他说:‘爹每一日都在后悔,但后悔的是没把马递保护好,而不是后悔冲进火场去救人,你须记着了。’”云济低头望着地面,目光仿佛能穿透九幽,看见父亲的面容,“我时时念着这句话,以前我总以为,他是要告诉我,做人不能拘泥于规矩,而是要以人命为重。直到你告诉我当年实情,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你是说……”
“我爹既然看过信件内容,又说后悔没把马递保护好,可见他从不后悔被卷到这桩是非中。不论背后有多大风险,不论幕后有多深背景,不论马递里藏了多大秘密,他也没有退却。”
“云深兄……”王旭不由动容,但还是摇头道,“云深兄深明大义,我自然是钦佩的。但我相信,即便是他,也不会答应你冒此奇险的。他自己冒险固然不怕,让儿子冒险,怎会不怕?”
云济费了许多口舌,还是未能奏效,终于咬牙放出狠话:“义父,别的倒也罢了,狄九娘也因这案子陷在安济坊,若不能救她出来,我这病……我这不得接近女子的病症,可就终生无望了!”
王旭神色一变,他早已注意到狄依依。这些年来,云济从未将哪个女子时时带在身边,虽说他照旧不敢距离狄依依太近,但终究和对待其他女子有所不同,难道总算开窍了不成?
眼见王旭态度松动,云济正想再接再厉,却见王旭摇头道:“济儿,这么大阵仗,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啊!郑侠闹了一出大笑话,还没几天,你又来一遭。我就算报与大尹知道,他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还请义父帮帮忙!”
“济儿,你可有十足把握?此事若再成闹剧,那些高高在上的重臣,绝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息事宁人。”
“怎可能有十足把握?”
“那还是再查一查,等稳妥了再说。”
“不成,等不及了。”云济固执己见,“再迟一分,九娘便多一分危险。”
王旭犹豫片刻,咬牙道:“也罢,我再帮你一次。只不过我和孙大尹关系不睦,只怕他会对你有成见,是否会再信你一遭,我也不知。”
“多谢义父!要想揭发此案,有一件事最要紧,必须立即去做。”
“什么事?”
“查封安济坊!”
“安济坊?”
“不错,要快!”
没想到王旭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他的态度突然转变,令云济大为不解。安济坊虽然名气极大,和诸多权贵牵扯甚深,但这几桩案子事关重大,该查还是要查的。
“你可知我方才在忙什么吗?”王旭苦笑道,“自昨日来,整个京城都在传。说是安济坊又一位修行者证道成圣,数千百姓亲眼见到他登天而去,这是天降祥瑞。官家清晨刚刚下旨,将正月二十五日的大雩改至城东,于安济坊外重设雩坛。王相公任大礼使,领衔文武百官进行各项仪程。咱们开封府孙大尹担任桥道顿递使,处理行程中各项杂务。只待良辰吉时,官家御驾亲临,祭天祈雨。”
云济和狄钟相顾愕然。
自太祖开国以来,皇帝亲自下诏祈雨的次数,每年不足一次。然而近年来,由于旱灾严重,仅熙宁六年,皇帝已连下四次诏令,命宰辅祈雨。
大宋祭礼中,郊天大典最为隆重。去岁冬日刚刚祭祀了天地及太祖太宗,大赦天下,赏赐文武官兵,花费上百万钱钞银绢。按理说近期不会再举行其他祭祀,但由于连年大旱,赵顼对灾情忧心忡忡,元日祭典一过,便吩咐司天监和太常寺择选时日,准备大雩祈雨。
雩祭有“常雩”,也有“因旱而雩”。常雩一般都在孟夏之时,由皇帝亲祀,而此次大雩定于正月,显然是因旱而雩,且不是有司摄事,而是皇帝亲为,可见何等重视。
王旭见两人神情,苦笑道:“时间紧迫,你这名司天监司历竟全然不知吗?礼部负责重设雩坛,开封府负责治安和杂务,鸿胪寺负责仪节程序,几个衙门早就忙得团团乱转了!你们想在这个时候查封安济坊,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云济连日请假,竟不知雩礼改址之事,不由黯然道:“这……还有三日,九娘可千万莫要出事。不过,这三日,正好算一笔大账。义父,还劳烦您帮我查一查各大正店卖酒的情况。”
第十九章 照妖宝镜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左传·成公十三年》
正月二十五日辰时,朝阳初升,天朗气清。
马蹄声、脚步声、鼓乐声越来越近。开封令等六引在最前方开路,后面紧跟着十二面大纛,清游队手持长槊正道而行。朱雀队的朱雀旗、金吾卫的十二面龙旗迎风招展,十四名驾士驾着指南车、记里鼓车等缓缓驶过,太常前部鼓吹紧随其后……上万侍从按照大驾卤簿的顺序,一批批赶到离安济坊不远的雩台下。
云济望着眼前的雩台,心中百味杂陈——早在三天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草棚林,里面住着上千灾民。他们借茅草扎成的四壁来避寒,靠安济坊施的粥来果腹,草棚虽然简陋,但也算得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厉害厉害!为了修筑祈雨的祭台,毁却了千百灾民的避难之所……”鲁千手跟在云济身后,啰啰唆唆一阵论天谈地。
云济也连连摇头:“好在介夫兄还在道生医馆修养,否则他看到了,只怕已骂出声来了。”
雩坛并不大,坛顶两丈见方,生鱼、玄酒、膊脯等种种祭品列于台下。一条十六丈长、锦布扎成的大苍龙,由十六名技艺精熟的舞夫摆动挥舞,绕着雩坛蜿蜒而行,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四周各有四条小龙,相隔数丈,面朝东方,迎着满溢的阳光,踩着飞扬的鼓点,精气腾腾地舞动身姿,将一股振奋之意洒向万里晴空。
天子的大驾玉辂姗姗来到台下,净鞭霹雳震响,坛下鼓乐合鸣。文武百官和万千庶民齐齐跪倒,山呼万岁。呼喝声如海裂山崩,震得道旁古柏枝抖叶颤。
赵顼身着衮冕,面无表情走下玉辂,于呼喝声中庄重登上雩坛,祭天地山川,祝水神雨师,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既定祭程。
祈雨祭文华丽而冗长,赵顼顾不上刺骨的寒风,在台上抑扬顿挫地诵读着:“……积水之泽,尘起冥冥。粟将槁死,蝗亦滋生。虽政或不良,足以致此,而百姓何罪?宜蒙哀矜。彼撮土之山,勺水之川,尚能与民为福,锡之有年……”
“啊,是龙!”
“那是……是神仙!”
“神仙!神仙!”
骚动从离得最远的观礼百姓中爆发,继而如风吹麦浪,转眼间波及三军和群臣。臣子们尚且神色庄重,远处的百姓皆是惊呼阵阵。
高高耸立的雩坛上,赵顼终于察觉人群中的骚动,忍不住怒视坛下。却见一众臣子个个抻着脖子昂着头,直往碧空眺望。赵顼心中诧然,抬头一望,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苍穹之上,一位仙人腾云驾雾,身放大道金光。仙人右手捧书,左手持印,虽然相隔甚远,看不清面相,却依旧向众生倾洒着慈悲。在这仙人身侧,还有四条苍龙,张牙舞爪,凌空飞腾。
“这……前不久传闻安济坊有一位福道徒证道成圣,难道……”一时间,赵顼不喜反惊,心中甚是慌乱,不由自主往身后看去。
数丈之外,王安石一言不发,双目炯炯有神,盯着空中的仙人和神龙。
见王安石沉稳如山,赵顼顿时心中一定。剩下的祭文已不长,他加快语速,继续念了下去:“……惟神闵人之病,助岁之功,霈然下雨,变诊为丰……”
远远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声叫了一句:“来啦!”
赵顼心头一颤,抬头举目,却见那仙人和苍龙从天边趋近,自东而西,竟直扑雩坛!苍龙迎风长吟,声音高亢,震动四野,便是狮吼虎啸,也无这等威势。
虽说举行大雩是为求神祈雨,但神仙、苍龙当真出现时,众人竟忍不住惊慌,果然“叶公非好龙也”。
“陛下!”王安石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起身想要迈步上前,但想到雩礼的规矩,还是顿住了脚步。
仙人和苍龙越来越近,一阵龙吟呼啸愈发响亮,不多时到了雩坛前,离地面不过十多丈。赵顼竭力淡定,但后背还是一阵僵直,如同一张绷紧的弓。
四条苍龙抢先从雩坛上空掠过,继而仙人腾云驾雾而来,施施然飘过。赵顼从不敢置信到紧张,从紧张到恍然,从恍然到勃然大怒,终于还是做不到面不改色,一腔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
“纸鸢!这分明是纸鸢!哪里来的狂徒,如此胆大包天,敢故弄玄虚,戏耍于朕?”赵顼心中怒火熊熊,强忍着没有喝骂出口——不论如何,不能在天地神明面前失了礼数。
赵顼强装无事发生,念完剩余祭文。等他从雩坛下来,除了面前的臣子神色庄重,保持肃穆,离得远的军士百姓都抻着脖子,向安济坊的方向张望。
那尊仙人和四条苍龙越飞越低,路过安济坊上空时,忽然喝醉了酒一般,一个跟头栽落下来,飘然坠入安济坊。
经过短暂的惊怒,赵顼很快神色如常:“诸卿,听闻数日前天现异相,安济坊有一位福道徒脱胎换骨,证道成圣,在万众瞩目下登天而去。太皇太后向来崇佛慕道,听闻安济坊既是医坊,更是福道起源之处,朕深受皇祖母教诲,既然到了安济坊前,自然要瞻仰一番!”
雩礼尚未结束,按照仪程,鼓乐和歌舞要继续到太阳落山为止,如此延续三日,但皇帝和百官无须一直候着。依照原本的安排,安济坊前早已铺好长毯,皇帝和百官在弥心的引领下,迈入庄严矗立的坊门。
小道弯弯,古木森森,艳阳晴光透过一片银杏林洒落在地面上。缥缈钟声氤氲在幽淡药香中,将俗世纷扰推至坊外。
岐黄殿前开阔空旷,拥进近千人,竟也不嫌拥挤。高大的香炉烟气袅袅,令人仿佛矗立在云海之间。
然而此时,岐黄殿的殿顶上,两条苍龙相互缠绕,从正脊到垂脊,几乎爬了半边殿顶。而东北角的飞檐上,倒挂着一位“仙人”,祥云朝天,莲台倒悬,仙人头下脚上,随风飘动。
这正是先前从空中坠落的仙人和神龙。群臣看得清清楚楚,那仙人、神龙不过是防风的布片,用竹篾充当骨架——分明就是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