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
有情燕 更新:2025-10-13 10:59 字数:3295
我无话可应。
我已为他穿好了衣,但他并没有起来的意思、也没有要我抱他起来的意思,靠躺在我胸前,一手手指勾我湿淋淋的头发玩,也不说话。
我托住他当软榻由他躺许久,躺到池水里扑出的热气都开始微微发凉,他一把拧紧我头发梢,继续说:“阿珉,他背弃我,又因此害死自己,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我轻抚他和我同样湿漉漉的发顶:“王上累了,臣带王上去后殿歇息。”
元无瑾点了点头,手臂向上环住我后颈。利齿白毛狐狸呲牙了两日,此刻终于对我散尽种种莫名怨气,变为一只面团样的小猫。
我掖紧他一身绸袍,尤其挡住颈前新旧交叠的红痕,将人抱起,走去后殿。
躺上榻不过片刻,刚盖上一层厚毯,他呼吸便匀净下来,完全睡熟。
我躺在元无瑾身侧,手指沿他脸廓抚下,一次又一次。
赵牧。那是他喜欢的人。
只是已经不在了。
也正是因为他不在了,我才能做成今日这痴心妄想,爬上吾王的王榻,做这个代替。
第5章 月落(本章是回忆)
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九岁以前,我都在代国国都乞讨,被唾骂,被欺负。终于有一天,我饿了四天四夜,倒在深巷一户人家的门前。
完全昏迷前,我在最后一眼,瞅见了两位极美的神仙。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神仙,是好人。
两位好人是母子。他们给我厚实的被褥,给我穿新衣,给我喂鲜美的肉汤。
他们是西边殷国的国君夫人与二公子。
三月之前,殷国国君立大公子为太子,同时狠心将心爱的姒夫人与二公子送到代国为质,以断绝二人争夺王位的可能。我眼中的神仙日子,已是他们落难代国后的清贫生活了。
我于是更疑惑,我不懂他们这样的贵人,为何要想起救我。姒夫人说是二公子非要救我,等到晚上,元无瑾从太学回来,我便去问了他。
元无瑾把我拽进门,从旁边书箱里翻出一卷竹简,推到我面前,人也坐到我身边:“你要不要猜猜?”
我迟疑:“可能是公子您……特别好心?”
元无瑾笑起来。他比我小一岁,眼珠浑圆可爱,却难掩一抹狡黠:“你听过田氏代齐的典故吗?现在的田国以前叫做齐国,你猜是为什么?”
我还是猜不出,也看不懂竹简。但我很乐意听他讲。
“三百年前,一个小国陈国发生内乱,一位陈国公子逃到齐国,被齐国收容,做了小官,改姓为田。后来一百年间田氏不断壮大,逐渐把控齐国朝政,最后他们把齐王踹下了王位,自立登王,这才有了今日的田国。”
“我也打算这么做。”元无瑾骄傲地拍拍自己胸口,“父王不要我,殷国国君我当不成了,那我要做以后代国国君的先祖。”
我肃然起敬,由衷地向他行一个刚学的揖礼:“公子志向远大!”
“所以我才要救你。”元无瑾捏起我手,“现在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一定要报答我、效忠我,以后拼尽全力来保护我,做我在代国扩张势力的第一个属臣。”
原来他是借此来收一个必定忠心的属臣,而这样的荣幸,属于我。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向他拜伏下去:“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今后就是公子的人,对天立誓,绝不背弃!”
元无瑾一听,开心得一把将我抱住,一边夸赞一边使劲跟我蹭脸。这动作确实有些把我吓到,我不知该不该收起手臂回抱他。最后浅浅地圈住他腰,算回应了。
我看昏黄烛光照在我们身上,在地面拉出一双长长的人影。元无瑾面颊蹭在我颈边,他眼尾微挑,唇红齿白,我这样看着,心里像有一根线绕过尖头,被轻轻挠了一挠。
于是,我忍不住说出了一句话,那大约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话。
“公子既需要我效忠,我会永远做公子的影子,一直到死的。”
正是这天晚上,他把着我手,教我写字,给我取了个名字。
珉,承珉。
那时他没有说清,我不晓得这个稍显刁钻的“珉”字是何意,只觉得似乎和“瑾”字很像。后来慢慢跟着学多了,我才弄明白,瑾是美玉,而珉乃似玉非玉的石头。这名字意为,我是他的附庸。
其实也没那么差。
我能被这样的王孙贵族所救,能有吃喝能学习,已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怎能再贪心不足?
能有幸做他的影子,已不知多好命了。
而他真正喜欢的人,喜欢得至今都无法放下的人,赵牧,和我完全不一样。他是贵族。赵家是代国公卿世家,赵牧是赵家庶出的第六子。
代国与殷国关系一向不和,在太学中,吾王受尽冷眼,愿意与之深交的,唯有赵牧一人。
为了效仿田氏代齐的伟大计策,吾王将赵牧作为了解代国朝政的突破口。他主动积极地与赵牧交好,一同修习典籍、学习六艺。太学中,他们整日黏在一起谈笑风生,交流殷代两国各种习俗和贵族娱乐的不同。
这些话题我无法加入,我在太学是作为奴仆旁听,诗书学得不精,唯有兵法能多听进去些许,射箭骑马等跟着练一练。所谓习俗,贵族娱乐,离我太远。
我只能去考虑公子的空简够不够、笔墨是否应更换,公子今日想吃什么菜。
我只能尽我所能照顾好娇贵的公子,再站在远远的地方,像一粒灰尘一样,默默看着他们。
即便到十六七岁时,我逐渐发现赵牧与我的公子之间越来越不对,我也不能做什么。对公子而言,这可是拉拢代国贵族最好用的手段。
我一直以为只是手段,至多只是交友,没有别的。即便他们已那样亲昵。
我会这样以为,原因很简单。公子十七岁生辰那日,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向姒夫人提出一个请求。
他要纳妾。
磨了半天,姒夫人勉强同意了。得到首肯,元无瑾晚上睡前高兴得哼半个时辰的小曲。我忍了又忍,在为他整理床铺后,委实忍不住问他,公子年纪不大,为何急着纳妾?
“阿珉,你忘啦,我要在代国发展家族。”元无瑾叉着腰望我,“我不多生孩子,哪来的家族?”
我噎住,真是完全无法反驳的理由。
无法,我只能一边称赞公子对自己的宏伟计划从一而终,一边将自己那点龌龊不配的心思藏得再深一些。
只是后来,他却为了赵牧,放弃纳妾了。
这变化的发生十分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那几日我确认了元无瑾是真想纳妾,便开始于细枝末节中布置这个我们在代国的小家。比如,我把院前自己种的菜拔了,埋了花种进去;每日越发一丝不苟地帮公子束发穿衣,还给他修一修鬓角眉毛,让他显得越发好看;收拾整理公子的卧房更加仔细;在空白地方多挂柔和漂亮的装饰。这样,力图使无论媒人还是真要进府的姑娘,都能对他有个更好的印象。
仔细地折腾十多日后,院前羽昙花冒出了小芽。这一日,我提前下学回来给花堆肥浇水,期待满院花海长成,能引公子以后的妻妾喜欢。
过一个时辰,元无瑾也回来了。带着赵牧一起。
他邀请赵牧这几日到家里做客,他们打算学着那些大夫子辩学。
姒夫人见状,热情地亲自下厨,安排了一顿丰盛晚膳。公子与同学自然要共席而睡,这样才方便交流与辩学,我收走自己门边地铺,将多的崭新被褥铺上元无瑾床榻。
我不能在屋里,也不能走远,要注意晚上公子万一有吩咐,便睡在了满是灰尘的隔壁小屋。
白日里,我见着公子目光黏在赵牧身上,殷切得几乎含情,我躺下后,总觉得内心有些不安。可又不明白自己在不安什么。
公子的房中很吵闹,他在与赵牧探讨商君和孔夫关于治理国家的不同论点。只是渐渐的,又不那么吵了,他们很久没有再说话。
良久,我听见元无瑾些微沙哑的声音:“阿牧,你吻吻我吧。”
一阵窸窣后,我明白了。
今晚公子不会有兴趣吩咐我,我这个影子守得如此近,会十分多余。
我悄然出了房门,远离到听不见的地方,在柴房就寝,一夜未能合眼。
三日后,赵牧与公子辩够了学,恭恭敬敬向姒夫人跪礼感谢款待,回家去了。
赵牧离开的下午,元无瑾便向母亲请求,暂缓纳妾。他觉得在太学深造更重要,暂不考虑这些。
姒夫人本就是打发他,也乐得他收回。
我重新搬回元无瑾屋中,并慢慢将那些我多布置的小东西收起来。又过半月,我方鼓起勇气,问我的公子,为何突然又不想纳妾了呢?
元无瑾正在案前习书,闻言搁下笔,神思好像在游离飘远。我低头看,他的空简边上,练了三四个“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