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物志 第76节
作者:怪诞的表哥      更新:2025-10-13 11:51      字数:3526
  “哪不一样?”
  “可能和我混熟了一点,没那么生疏了。”
  尤圭随口说着,捧着酒杯,缩着脖子,也没个上差的样子,浑然像一个小老头,喟叹道:“我终于快要告老了,这开平司的差事啊,有时觉得黑暗得很,尽是些残害忠良、大兴冤狱之事,可有时又觉得,不说天理正义,好歹我们也保着这一方百姓的秩序,否则,都不知该乱成什么样喽……失言了啊。”
  “我没听懂捕尉说什么。”
  顾经年倒了杯酒喝了,呛得很。
  尤圭怎么说也是八品上的武官,俸禄不低,油水又厚,没想到买的尽是些劣酒。
  两人坐着喝了一会酒,有差役跑来道:“缉事过来了。”
  尤圭打了个酒嗝,连忙把桌上的酒菜收了,用力搓了搓脸,坐到公案后翻着卷宗,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还是顾经年提醒他卷宗拿反了。
  不多时,裴念冷着脸走过来,淡淡道:“顾经年,随我来。”
  “是。”
  顾经年于是起身,跟着裴念出了侧门,沿着小巷慢慢走。
  “喝酒了?”
  “喝了一点。”顾经年抬手比了半截指头,“尤捕尉当值,不敢喝,都是我喝的。”
  “呵。”
  裴念目光落处,少年人两颊微红,眼神有些微醺,不像平时那么淡漠,竟有几分……乖巧。
  她本来就比他大三岁,只是往常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让她忽略了这点。
  “开平司内不得饮酒,不知道吗?”裴念板着脸道。
  “我还在休假。”顾经年理所当然道。
  裴念无话可说。
  小巷很长,走到尽头,顾经年四下一看,发现自己来过这里。
  这是开平司的北面,高墙里面就是北衙大狱,外面则是一条僻静的、阴气森森的小巷,巷子里不见人烟。
  因两边的墙太高,阳光并不能照到青石板的地面,两人走在阴影中,直到了某间小宅子前,裴念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柴门处敲了敲。
  等了一会,有老仆打开了门。
  “禇先生在吗?”裴念问道。
  “裴缉事稍侯。”
  老仆应了一句,当即关上了门,并没有因裴念的身份而诚惶诚恐。
  过了会儿,小柴门重新被打开,来的却是一个青衣小童。
  “裴缉事又来了,里面请吧。”
  顾经年随裴念入内,见小柴门内是个雅致院落。
  他确实来过这里,之前他身受重伤,裴念带他来让这个青衣小童为他诊治过,当时,这青衣小童还颇为狂傲。
  这次,小童的表情则严肃了些。
  几人步入了竹圃后面的小楼,坐下稍等了片刻,一个中年男子踱步而来。
  远远见到对方身影时,顾经年眼神一凝,感到有几分熟悉。
  “禇先生。”裴念起身,抱拳一礼。
  来的是这此间主人,禇丹青,四旬年纪,器宇轩昂,长发披散,三络长须,穿了件一尘不染的白衣长袍,飘逸洒脱。
  顾经年有种感觉,认为这个禇丹青正是万春宫的那个大药师,身形相像,披的是相似的白袍,手下的仆役也身穿同样的青衣……这些不能算证据,连线索都不算,穿这种青衣的仆役到处都是。
  说来,那青衣小童身上与刘子延有种相同的气质,大概是一种睥睨世人的倨傲,虽是仆童,他们心里却觉自己高人一等,是高于凡人一等,不论对方是何高官贵胄,却是凡人。
  而一开始,之所以认为大药师是刘衡,因顾经年听到刘子延唤了大药师一声“师父”,但这师父为何不能是别的神医?
  可等到禇丹青走近,顾经年才意识到自己是太紧张了,暗自摇了摇头,心中道了一句“不是”。
  因为禇丹青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疤痕,干净得连斑都不长,而大药师的脸上却被他深深地划了一刀。
  “裴缉事,请坐吧。”
  禇丹青落座,看了顾经年一眼,略略点头,神态坦荡自然,很快转向青衣小童,吩咐道:“鹤殊,上茶。”
  “是。”
  “你们今日过来?有何贵干?”
  “想向禇先生打听一件事。”
  禇丹青抚须沉吟,道:“若老夫没猜错,当与万春宫有关?”
  顾经年听着他的声音,确实与大药师不同,再听得这句话,心中就再次警惕起来。
  裴念问道:“禇先生如何知晓?”
  “西郊之变发生后,老夫便被召到校场,查看了被虺蛭咬伤的那些人,没多久又听说了万春宫出事,且是你负责的案子。”
  顾经年问道:“万春宫出事时,禇先生在西郊校场?”
  “不错。”禇丹青道:“原来你们是来查老夫的。”
  “不敢。”裴念道:“是我手下无状了。”
  禇丹青点点头,叹道:“确实是惨状,但你若是来问老夫,中了虺蛭还能不能医,老夫也束手无策。”
  “并非如此。”裴念道,“我想打听一下,禇先生可知,如何把异类炼化成药?”
  “炼药?”
  禇丹青眼中浮起思索之色,沉吟道:“原来如此啊。”
  “禇先生果然知晓一些事?”
  “那些虺蛭,恐怕是用来养心的。”禇丹青道:“我曾看过记载,虺蛭若吞食异人之血肉而长出心,则可得异人之特质,竟是真的?“
  “禇先生从何处看来的?”
  “五十多年前,朝廷从崇经书院拿走了一批书籍、笔稿,而在《风物志》中就夹着师玄道的笔记,关于雄虺的记载上,他便以小字写了方才那句话。”
  “师玄道?”裴念道:“我为何没听过此人?”
  “可听说过越国的‘师门异法’?”禇丹青道,“大瑞根除师门之时,你们还未出生,师玄道若还活着,当有八十岁了吧。”
  “他已死了?”顾经年问道。
  “据说是死了。”
  顾经年于是想到,那大药师极擅于假死脱身,莫非便是师玄道,可再一回忆,年纪并不对,虽不知大药师的岁数,但肯定没有八十岁。
  第60章 疑心
  小楼的采光不太好,下午时分就已经有些暗了。
  禇丹青起身,点亮了烛火,唏嘘道:“师玄道确实是天纵之才,其实一开始,他钻研的并非炼化之术,而是如何克制异类、保全百姓。因为他,一些常祸害民间的异类渐渐少了。他崭露头角时才十一岁,被招至崇经书院,本是前途无量。可后来,他鼓吹常人弱于异类,唯有炼化异类以强自身,渐渐走上了邪路。”
  顾经年问道:“为何崇经书院与朝廷要禁绝他的炼化之法?”
  “自然是有伤天和。”禇丹青道:“譬如这养虺之法,炼化的岂止是异类?为此而死的百姓恐怕也要不计其数,你等可知越国是如何灭亡的?”
  裴念道:“为大瑞将士所灭。”
  “在我看来,越国之亡,亡于国力已被师玄道消耗怠尽。”
  “何意?”
  “自从师玄道逃至越国,便以炼术助越国培养名将,或称为神将。范天波力大无穷,一人之力可推倒城墙;王醉山一身铁骨,刀枪不入,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李横秋飞天遁地,神出鬼没,难以招架……那些年,越国之神将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一度攻至汋京。可它的国力也被榨干了,道路千里皆白骨,田地无人种,便是大城之内也是人迹寥寥,其将士只能终日以彘人为食。”
  顾经年问道:“只以彘人为食?”
  “是啊,其实彘人本就不多见,越军有时吃的根本不是彘人,而是活生生的人啊,到最后,举国食人。”
  禇丹青说到此处,摇头叹息了一声。
  “至于那些神将,范天波疯了,据说因为吃了太多疯掉的彘人肉,一掌一掌把地砸穿了,饿死在了深不见底的地下;王醉山兵败之后想自刎而不得,跪在武定侯面前,痛哭流涕,求武定侯以劈天掌打破他的头顶;李横秋则是被手下人捆在黑铁笼里,活活饿死了……炼来炼去,炼成了一场空啊。”
  “师玄道呢?”
  “据说是被义军煮了。”禇丹青道,“越国当时有许多的义军,其中有一支号‘不死军’,以一个彘人为首,在越国国灭之前,一度攻破其国都,俘虏了师玄道,当着众人之面,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分食,说是足足割了九百三十多刀。”
  “师门也就此灭绝了?”
  “有鉴于越国之教训,灭越国之前,陛下连下三道圣旨至武定侯军中,绝不容有师门余孽再兴妖法。因此,武定侯斩杀了几乎所有俘虏的师门中人。”
  “那如今大瑞国中养虺炼药者会是谁?”
  “可能是当年师玄道留下的弟子,可能是在昭文馆中看到了他的笔记之人吧。”
  “昭文馆中的笔记,没有被毁掉?”
  “便是毁了,可毁掉的过程中,就没人看过,甚至抄录过吗?”
  裴念与顾经年问了很多,但这已经是数十年前的旧事了,禇丹青也只知大概,无法说出更多的细节。
  待时近黄昏,两人告辞而出。
  一只狸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上,听得院中有动静,连忙起身走了几步,待看到来人没注意它,这猫儿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坐下,舔了舔腚眼。
  竹圃边,青衣小童鹤殊站在那打着哈欠,见两人出来,迎上前,向顾经年道:“你上次受了伤?”
  “是。”
  “我后来知道了虺蛭之事,想起来,你的伤口应该是虺蛭咬的。”
  “所以呢?”
  “为何你没有变成虺蛭?”
  “遇到了神医。”
  “不可能。”鹤殊很笃定,道:“不可能有人的医术高过我家主人,他说治不了,那就是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