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作者:知有玖      更新:2025-10-13 12:47      字数:4166
  
  有时,他会去她消散的地方静坐。
  从她离开那日起,清风是她,流光是她,生命里每次呼吸都是她。这世界每一处,都蕴含着她的气息和能量。
  他想记得她,所以要守护她所珍爱的一切,带着对她的思念,一直走下去。
  他活着,就是对她的爱与纪念。
  她是他要守的道,是他想自困的岛。
  *
  太墟之境,星云弥漫,时间之尘如流泻的银沙,明灭不定,聚散无常。
  因果之丝在穹顶交织,编就成一张覆盖万有、复杂无穷的巨网。每一根丝线的轻颤,都意味着世界命轨的偏移。
  时间之流的岸畔,一名女子随意地半趴着,微卷的长发流云般垂落肩头。她一手翻阅《浮生录》,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划过银沙。
  虽然已经是成年模样,她的眼神却澄澈无比,既没有过往的伤痕,也没有对未来的忧思。那里面什么杂质都没有,纯净得如无人踏足的初雪。
  尊上,她忽地支起身,仰首望向虚空,阎君给的这本《浮生录》,有些地方,我看不明白。
  一道清润的声音自虚空降下:何处不明?
  为何除了血亲,男女之间的情愫,也会教人生死相许?
  虚空静默。许久,那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悠远如溪流潺潺:血亲之缘,为天道赋予的因果,乃生命的起点。
  而男女之情,更像心甘情愿的自我选择。它并非天定,似两道两缕无意间交缠的风。
  正因为出于我之意,而非天命,其力才更加决绝。它打破自我的边界,允许另一个人的悲喜、命运,融入自己的灵魂。
  生死相许,许的不只是一段情缘。它在血缘与本能之外,属于有情众生独有的体验。
  话音落下,余音袅袅,在星云间流转不散。
  女子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听阎君说,尊上曾心仪一位女子,而我同那人生得很像,是吗?
  为何问这个?虚空中的声音平静无波。
  尊上能喜欢我吗?她神色认真,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提出了怎样不可思议的请求,我想知道,情爱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能。
  女子眨了眨眼,并未显出多少失落,我就知道。她将头抬得更高,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心悦那名女子。
  沉默在星云间弥漫,在时间之尘的明灭中延伸、拉长。
  女子等得很有耐心,直至那道清润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我不独爱她一人,我爱众生。
  女子微微偏头,眸中映着疑惑。
  那究竟是爱呢,还是不爱呢?
  *
  十月江南,晚风裹挟着桂香,檐角铜铃在夜色中轻响。明月高悬,清辉洒满阎君庙的庭院,将斑驳的石阶染成霜白。
  阎四斜倚在古槐树下,将手中酒杯递给对面,尝尝?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有着与子桑一般无二的容貌,或者说,她即子桑的一部分。
  千年过去,天地间再度有神明诞生,各界修士接连飞升,完整的天道终于回归正轨。而祂对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他去地府的某个隐秘角落,寻一缕觉魂。
  看到这缕残魂的模样时,阎四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来当年银霜就曾探出,子桑体内除了来自异世、承载天道能量的灵魂,以及被融合了的生魂外,尚余一道觉魂下落不明,而幽玄,知道那缕觉魂的下落。
  若由生魂支撑的青涛夫人意外殒没,便可通过这缕觉魂重塑躯壳。这恐怕正是幽玄最初埋下的后手。
  收回了足够能量的天道,逐渐寻回天地平衡,也让身为天道的祂,想起属于幽玄的那部分记忆。
  阎四不禁好奇,属于银霜的那部分呢?祂有没有想起来?
  结论是:没忘。
  他将轮回转世、尚在襁褓的子桑送到祂面前。而祂用了二十年光阴,把人教得跟白绢一样。
  这样是不可能有进展的。所以他同子桑说了许多人间的故事,告诉她,养育她的那位,曾心悦过一名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他想知道,两人之间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结果就是,子桑被安排前往人间历练,而落地的第一处,就是这锦安城。
  怎么的?乐意人家在人界结缘?真舍得?
  见子桑懵懂接过酒饮下,随即被辣得连连咳嗽,阎四不禁在心底失笑。
  与银霜把酒言欢的那位,早在千年前已经神魂俱灭,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究竟在期待什么,期待属于银霜那部分,在祂身上更多地显现吗?
  行了,我还得回去忙。阎四起身,有那位在天上看着,你不会有事。撒欢去吧!话音未落,身影已消散在满院清辉中。
  天明时分,子桑踏入锦安城繁华的街道。市井喧嚣,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新鲜。
  她边走边好奇地张望,不慎撞上一个面色蜡黄的男子。
  瞎子吗走路不长男子骂骂咧咧,却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将那个眼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整个人呆若木鸡。
  我没有瞎。子桑澄澈的眼眸望着他,不长什么?
  明明有张美得令人心颤的脸,眼神却孩童般干净。男子下腹一紧,直觉发达的机会来了。
  他刚把祖宅输掉,还欠着赌坊一大笔债,无处翻本,这简直是天降横财。
  说我呢,说我呢,我是瞎子,没看到姑娘。男子换上一副嘴脸,姑娘要去哪里?一个人多不安全,我送你可好?
  子桑摇头,不用,尊上会护着我。
  男子不依不饶,你那位尊上现在不是没在么?我一见姑娘就喜欢,锦安城我熟,去哪儿我都能带路。
  你喜欢我?子桑疑惑地打量男子,对方猛点头。
  你声音没尊上好听,长得也没阎君好看。她语气平淡,我不要你的喜欢。
  男子被噎得面色发青,正想发作,转念一想,这姑娘忒好看,怕是身边的人也都差不到哪里去。
  说他没别人好看无所谓,又不是说他丑。
  见子桑自顾自要走,他立刻尾随而上。
  一路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套话,无父无母的孤女,极好下手,可男子却迷茫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糊涂小姐,还家在天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莫不是个傻的。
  可惜了,傻的不值钱。
  小半个时辰后,子桑被卖给了城里最大的青楼。
  鸨母见她乖巧,只好奇地打量四周陈设,一点没有别的姑娘刚进来时要死要活的模样,便只把人关在房间里,吩咐人送了本《秘戏图》,连带些吃食进去。
  听说了吗?近来好多人莫名其妙忘事儿,我的恩客都少了好几个呢。
  可不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撞邪了。
  咱柳眉姐不就是吗?非说自己是良家子。扯呢,她都入行三年了。
  隔壁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传来,姑娘们闲聊片刻便各自揽客去了。
  月上柳梢,清辉盖不去灯笼的艳色。前厅吹拉弹唱、喝酒助兴热闹得很。
  图册难看,东西也不好吃,子桑觉得无趣想离开,却发现门被上了锁。
  外面就是后院,她扬声请人开门,经过的姑娘听到,却只留下句,一朝入了风尘地,就算出得了这个房间又怎么样?逃得出这看不起倡优的世道吗?便匆匆离去。
  窗户是钉死的,房门是上了锁的。子桑这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青楼,她在《浮生录》里看到过。
  她仰头询问,尊上,他们不让我走,怎么办?
  上空一片寂然。
  蜷缩在脂粉味浓郁的床榻上,子桑不明白,人间明明花团锦簇,她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
  还有尊上,从前只要她开口,尊上总会回应,如今为什么不理她了呢?
  她不喜欢人界,她想回去了。
  醉生梦死的喧嚣渐隐,连青楼这种地方也陷入宁静。
  娇声浪语彻底歇息,东边房间的客人发出牛鼾般的呼噜声。
  子桑恍惚听到锁头的动静,迷迷糊糊爬起来,望向门板。
  锁头落地的钝响,在黑夜里尤其清晰。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月光倾泻而入,映出一团不规则的黑雾。
  子桑没在《浮生录》里见过这种东西,但是直觉让她觉得危险。
  能量你体内有至纯的能量黑雾发出模糊的低语,缓缓飘近。
  出于本能的恐惧,子桑下意识瑟缩进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