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荥城篇涟漪
作者:江南      更新:2025-10-18 14:29      字数:3042
  行宫主殿。
  阳光透过清晖阁的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裴璟刚处理完几份紧急奏报,卫连安便求见。
  “君上,红俏馆刺杀一事臣已查明。”
  卫连安躬身禀报,“被抓的几人乃是北漠禾安部落的,受他们二王子之命混进商队前来刺杀君上,跑掉的那个是他们的头,叫古达,是二王子的亲信。”
  裴璟端起茶盏,“继续。”
  “而下毒人名叫张奎,原是矿上的罪奴,此人形式蛮横大胆,与之前暴毙的管事王尤关系密切,二人常一同饮酒,行为鬼祟。”
  “据矿场多名工人回忆,矿洞坍塌前一日,曾有人见到张奎在出事的主矿洞附近徘徊,形迹可疑。矿场主架被割应是他做的。”
  卫连安稍作停顿,继续道:“矿场坍塌之事,恐有幕后第三人,其联络王尤与张奎一同布下矿场杀局,事败后带走张奎隐匿,并果断处理了胆小可能泄密的王尤。张奎在红俏馆的出现,应当也是此人的手笔,意在灭陈文伯的口和对您的最后一搏。
  卫连安语气沉稳,“君上,臣反复核查,红俏馆之事与矿场坍塌,消息走漏的时机,都与您少数几次未按常例安排的行程吻合。对方似乎总能预先知晓一二。”
  裴璟指尖轻叩紫檀木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眸色沉静如水,深处却凝着寒冰,“看来,孤身边的老鼠,尚未清理干净。”
  卫连安上前一步,“君上,是否需要臣大力排查?”
  裴璟摇摇头,“先别打草惊蛇,陈文伯已死,我们能探听李萧动向的渠道不多,这条蛇不能轻易惊动,你找几个可靠的,先暗地里查。”
  “是。”
  卫连安领命退下。
  主殿重归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裴璟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还藏着一丝极寒的厉色。
  随后他全心投入折报批阅中,凝神细思,挥笔疾书,俊逸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专注,也格外冷清。
  时间在笔尖与纸页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日光渐渐由明亮转为昏黄,再由昏黄没入沉沉的墨蓝。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进来掌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跳跃的烛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更显孤寂。
  当最后一本奏折被合上,裴璟缓缓搁下朱笔,指节因长时间的握笔而微微泛白,他并未传膳,而是起身缓步踱至窗前。
  夜空如洗,繁星点点,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洒下皎洁而疏离的光辉。
  他负手而立,玄色的袍袖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潜伏在身边的眼线,处心积虑的杀局,李萧那日益膨胀的野心,北漠昭然若揭的威胁,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无声地压迫而来。
  他并不畏惧,自争夺君位伊始,从血雨腥风中踏着尸骨走上这至尊之位,明枪暗箭、阴谋诡计便从未远离,比这更凶险的局面,他也并非没有经历过。
  只是,他觉得有些累了。
  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这万里江山,锦绣山河,握在手中,却重逾千斤。满朝文武,看似恭敬,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心思。就连这看似守卫森严的行宫,也不知渗透了多少他人的耳目。
  他想起年少时,也曾意气风发,以为坐上那个位置便能乾坤独断,护佑黎民。如今才深知,这君位之下,是烈火烹油,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每一刻都不能卸下心防。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感紧紧攫住了他。
  这偌大的宫殿,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仿佛筑起了一座无形的牢笼,将他与世间所有的温情与简单隔绝开来。满腹的筹谋算计,一路走来的艰辛险阻,竟无一人可倾诉,也无一人能真正分担。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
  他想起她在矿场扑向他时的决绝,想起她抢喝毒酒时的不管不顾,想起她因逾矩回怼自己懊恼的表情。
  那些画面,带着莽撞鲜活的生机,与他周遭这一切的死寂与算计,格格不入。
  他突然贪婪地想拥有那样的生机。
  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眼底掠过一丝涩然。身处如此旋涡中心,他有什么资格去贪恋那一点不该有的暖意?
  裴璟心绪难平,信步走出主殿,李德全要跟上,被他制止了。
  夜风带着凉意,不知不觉,裴璟竟走到了行宫西侧那片较为偏僻的殿宇附近,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曾经安置沉茉的“霖兰苑”外。
  苑门虚掩,里面一片寂静,早已人去楼空。
  鬼使神差地,他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被打扫过,恢复了宫苑应有的整洁,但似乎仍残留着一丝与她相关、不属于这里的气息。他的目光掠过空荡的床榻、桌椅,最后落在内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未来得及丢弃的杂物筐里。里面有几件她未曾带走,或者说,被宫人认为是无用之物而留下的东西。
  裴璟走近,俯身将其拾起。
  那是几件用木头精心雕刻、打磨光滑的物件,样式古怪,与他所知的任何器物都对不上号。
  其中一件,是个巴掌大小的扁平木块,边缘圆润,一面被磨得异常光滑,甚至能模糊映出人影,另一面则粗糙些,刻着一些排列整齐的微小凹点,仿佛在模仿某种开关,木块侧边还有一个可以滑动的薄木片,这形状,这布局,莫名让他联想到用于传信的密匣。
  但更小,更私人,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巧。
  另一件,则是一个可以握在掌中的小玩意儿,主体是一个带有细密镂空花纹的木球,球体一侧延伸出一个弯曲的手柄,手柄末端嵌着一小块打磨过的牛角,增加握持的舒适度。他试着转动了一下手柄,那木球内的几片薄木片竟然随之轻轻转动,带起微弱的气流。这……难道是用于扇风的?
  如此小巧精致,与常见的团扇、羽扇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子别出心裁的伶俐劲儿。
  除此之外,筐内还有几件他未曾见过的小物件。
  裴璟拿着那件“木制手机”和“手动小风扇”,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木料表面,眉头微蹙。
  这些物件,用料普通,仅是寻常梨木,但构思之奇巧,尽管能看出是手工打磨,略显稚拙,都与他所知的任何工艺流派不符。
  它们不属于宫廷,不属于民间,甚至不属于他所了解的任何一个周边国度可能流传进来的玩意儿。
  它们身上,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异质”感。
  就像沉茉那个人一样。
  她行为跳脱,言语大胆,心思难以捉摸,时而精明市侩,时而又能豁出性命。她说着要“抱大腿”,却并无寻常人的谄媚与畏惧;她身无长物,却能拿出效果奇佳的解毒丸,做出备受追捧的香膏脂粉。
  如今,看着手中这些透着古怪机巧的木器,裴璟仿佛看到了她在养伤期间,于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打磨这些无用却有趣之物时的样子。
  那或许是她排遣寂寞、思乡,或是纯粹源于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习惯和灵感。
  这些东西,无用,却真切地映照出她灵魂的一角。
  裴璟握着那两个物件,缓步走出宫门。
  他想那个有些莽撞却鲜活的身影,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灯下捣鼓她那些瓶瓶罐罐,还是在兴致勃勃地规划她的“商业宏图”?
  去看看吧。
  这个想法一升起便有些难以抑制。
  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疲惫的心湖中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当初让人给她安排了一处相对舒适又方便她行事的小院,不知她住的是否舒服?那院子虽不算奢华,但比起她之前租住的破屋,应当是好上许多了。
  裴璟脚步顿了顿。
  他贵为君上,日理万机,本不该为这等琐事分心。但……
  好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是在自己安排的地方住得不舒服,还是要另换他处的。
  他在心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却又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的,仅仅是出于对恩人的基本关怀,确认一下她的居住环境是否妥当,
  这是身为一国之君应有的气度与责任。
  如此想着,心中那点莫名的悸动似乎被这理性的外衣妥善地包裹了起来。他收敛心神,面上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仿佛真的只是要去进行一场例行公事的巡查,他返回主殿。
  “李德全,备轿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