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九光杏      更新:2025-10-18 15:44      字数:3113
  他们不吃不喝赶了将近一天路,此时前方出现一个山丘,午后一直莫名感觉使不上力的云星起提了一口气,抢先第一个爬上山坡,一座城镇浮现在不远处。
  暮色降临,已至傍晚,他站立于山丘顶,从远方山峰间掠过的风不再有着白日里的炙热,夹带着几缕凉意。
  这阵风穿过云星起整个人,好似带走了他身体深处某样珍贵的存在,将他本想开口呼唤身后两人的话语一并吹走了。
  他眨眨眼,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浑身发虚,双腿沉重,一时站在山丘上迈不开步。
  燕南度跟在他后面爬上了山丘,率先注意到身边人的不对劲。
  按照平时的云星起,远远望见城镇不可能如此平静。
  云星起扭过头问他和其后吭哧吭哧爬上来的王忧:“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冷?”
  一丝冷意在风吹拂过后,迟迟从天灵盖窜至全身,他明白目前自身状况不对头,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王忧抹去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也还好,天晚了是会凉快些。”要是一直热下去,真别赶路了。
  一边的燕南度关注着他的变化:“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星起抬头瞧他,一双黑眼珠在暮色中湿漉漉的,眼尾泛起一抹绯色,皮肤比起白日里少了几分红润,显得愈加苍白,即使周边天色昏暗,看着也十分显眼。
  他张了张口,嗓子眼发干,眼前发黑,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顷刻间软了身子向后倒去。
  第47章 垂野镇
  明月当空, 清风疏朗。
  云星起坐于内院门槛上,发丝浮动,衣袂翩飞, 抬头仰望高悬于庭院中的那一轮明月。
  脚下这间宅子是皇帝在一年前赏识他的《遥迢山河卷》下旨赠予他的, 他因此扬名长安, 成为长安各路人马炙手可热追捧的少年画师。
  他们求他作画,邀他去各色酒楼做客,自搬进这间离宫门王府不远的宅邸后,几乎日日门庭若市, 人流车马络绎不绝。
  起初他开心不已,多年努力终被世人所见, 后来他渐被酒色迷眼, 终日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
  今日却与往日大不相同,门前没客人上门无请帖送进,反倒是暗地里多了几位身穿暗红衣袍的护卫四下巡逻。
  他那时酒醒不久,脑子昏沉,没有多想。
  直至日影西斜,通往宅邸门前的官道远处扬起大片尘土, 为首两匹高大骏马拉着一辆独属于翎王的车舆出现于灼灼晚霞之下。
  直到车舆稳稳当当停在门前青石板上, 他被门房通报,方才知晓王爷竟是找他来了。
  云星起当即急急忙忙迎出去, 瞧见车舆恭恭敬敬双手合抱向王爷躬身行礼。
  翎王之前与他说过, 若不是在皇帝面前不必下跪。
  春寒料峭, 夜色渐深寒意愈浓, 布帘被人掀开,翎王周珣外披一件素色鹤氅,内里是一袭暗绣云纹淡青长袍步入云星起视线。
  早年间王爷曾跟随当今圣上一起在边疆打过仗, 运气不错,并未在艰苦之地染上顽疾受过暗伤。
  他下了马车,笑意吟吟向云星起走近,问他最近过得怎样,云星起直起身回道:“承蒙王爷厚爱,一切安好。”
  一进宅邸,周珣将鹤氅脱下递给身旁侍从,看得老老实实穿薄夹袄的云星起不禁腹诽:不怕冷穿什么大氅。
  嘴上恭敬着:“不知王爷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难道是又要他画什么看似无意实则特意契合皇帝心意的画作了?
  周珣唇角微勾,“没事不能来找你了?”
  翎王常居上位,不笑时压迫感强烈,一张俊脸盯得人不敢抬头,笑时倒能沁出几分温柔亲和。
  总而言之,王爷找他不过是想邀他一起吃顿饭,就他们两人,没有旁人。
  地方不要远了,就近订在云星起宅子里,餐食酒水一类不必多担心,待会自会有专人从各个有名酒楼中送来。
  席间,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其间不知他与王爷说了什么,翎王竟直接当场叫人拿来一本空白通关文牒,提笔签名,印上私印,递给他。
  他呆愣愣接过,酒醒了大半,眼瞅着王爷眼神迷离走下主位向他而来。
  一到近前,他亲昵又强势地揽住他臂膀,另一手举一杯酒邀他喝下。
  放下文牒,双手伸出想接过,王爷移走酒杯摇头。
  没法,他只能就着王爷的手饮尽杯中琼浆。
  酒很凉,喝着辛辣烧灼,顺喉管一路往下,他忍住没咳嗽,却被周珣袖中飘出的浓郁檀木熏香呛得险些落下泪来。
  宴席直至夜深人静之际,他亲自送王爷到门外,目送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转过身来,有仆役迎上前,告知他捡到一件王爷遗留的贵重之物。
  接过一看,是一块刻有“翎”字的令牌。
  他想着,此物宝贵,待明日酒醒,得好好登门送还才行。
  将令牌贴身收好,独自一人回了内院。
  进门点灯,瞧见桌案上明晃晃摆了张贺帖,旁边是一个浮雕精致的方形木盒。
  有人送东西来了?
  一打开贺帖,一张折叠白纸轻飘飘落于桌面,他先看了贺帖内容,熟悉字迹映入眼帘——是王忧送来的。
  细细看完其间文字,原来今日是他的十九岁生辰。
  又捡起白纸,纸上叙说王忧本是想今日约他出去,同往年一般一同庆贺,不料登门拜访被拒,说是已与贵客有约。
  无奈下,只得留下礼物,人回去了。
  读完好友文字,云星起一时恍惚,脑子一下清醒一下混沌。
  原来,今日是他的十九生辰。
  怪不得王爷今日会来找他,怪不得特意将酒宴设在他的宅邸中。
  那份通关文牒,难道是王爷赠予他的生日贺礼
  跟随王爷自翠山进入长安后,他身边没了家人在侧,未成名之前,除今年外,他的生辰一向是与王忧一道度过。
  王忧虽说经常不着调,作为朋友是个讲义气的,曾领着彼时懵懂的他没少在长安城内游玩取乐。
  可自从他声名大噪后,二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他被虚名裹挟,再无往日悠闲。
  他时常觉着,长安于他,是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地方。出再大的名,亦不是他云星起,而是那位被翎王担保,出身士族的“侯观容”。
  提起画画,好像从半年前起,他已鲜少去作画了。
  随手翻开王忧送予他的生日贺礼,里面是一套色彩鲜艳的颜料。
  长安三年间,他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用过许多或普遍或珍稀的颜料,因而一眼认出这套颜料是由各色矿物宝石研磨而成的。
  之前他与王忧一起在珍宝阁瞧见过,色彩之炫目令他驻足良久,囊中羞涩让他只能叹气离开。
  那时他默默无闻,仅是翰林图画院一小小画师,日常兼任杂役,每个月领取微薄月钱,身上没多少闲钱。
  不曾想,王忧记下心来,暗地里买下在生辰日送给了他。
  有颜料在侧,何不趁此月色作画一幅,以抒发惆怅之情?
  说干就干,他四下里翻了好一阵,翻出积攒不少灰尘的画纸与画笔。
  要上色先画框架,拿出墨锭研墨,笔尖吸饱墨汁,笔悬于画纸之上,迟迟无法落笔。
  他惊觉,自己握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压根落不下去,更画不了画。
  轻飘熟稔的笔杆,此时在他手里陌生得很。
  一刹那间,他酒醒了。
  抬起左手,试图去压住颤抖的右手手腕,他想止住震颤,画笔不如他所愿,一大团墨水低落在宣纸上,墨渍一刻不停快速扩散晕染开来,一如他心头混乱。
  “哐当”一声,他失手扔下画笔,但觉胸口凝滞,几乎喘不上来气。
  循着月光,他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
  是半年没画画,手生了?是初春清寒饮酒过多,伤了身子?
  他颓然且长久地坐于门槛之上,周围万籁俱寂,唯有远方更夫梆子声悠远绵长,一下,又一下,被风送至他耳边。
  酒气萦绕身侧,脑子却意外清醒,抬头直望冷冷明月。
  抬起那只在桌案前颤抖不止的手,向天幕明月徒然抓去,缓缓收紧试图将月亮抓在手中。
  攥紧握拳,展开一看,三条清晰掌纹横在手心。
  哪里有什么月亮,有的不过是他的人生。
  一时,他心神俱颤,师父临行前教诲在耳边响起,他记得的不多,只记得师父叮嘱他下山后多四处走动历练,他的画不能是照本宣科,要画出鲜活生动。
  可如今的他,又在干什么?
  自甘沉沦困顿在长安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吗?
  于是,他逃了。
  仓促收拾好行装,身上衣服来不及换,仍是那天夜宴与王爷对饮穿的夹袄,后来在山林间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
  明月朗照,清风拂面,借酒意与拒绝义无反顾离开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