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刘三叔      更新:2025-10-20 15:48      字数:3597
  科室里有几个人,一个是陈俊南,另一个是车明明。这姑娘典型的嘴损抚顺女人,三十二岁了谁也看不上,至今单身。她张嘴说句话能给你顶一个跟头,大家爱跟她交朋友是因为她一喝酒就开朗。喝酒的时候,一手拎着天湖啤酒瓶子一手兰花指,半醉半醒跟满桌的朋友说:“你看我这小腰,看我这前凸后翘,婀娜多姿,人都说我招蜂引蝶的眉眼,放浪形骸的身形,外面不一定多少人呢。其实你们不知道,我这都要憋爆炸了。来吧,干吧,都在酒里呢!”
  一醒酒,就是端庄淑女,高冷女王。
  刘铮亮第二天上班,就遇到一个段子一样的病人。两个小凉快司机下午没什么活儿了,就在石油大学路口的杨树下乘凉。一个小凉快司机就对另一个说:“哎,你说,冷面那东西怎么吃一碗就吃不动了呢?当时吃不动,过一会儿还没两趟厕所又饿了,还是粽子好,胀肚,顶饿。”
  另一个司机说:“我媳妇今天就给我带的粽子。”
  头一个司机马上走过来一把抢走了一只粽子,一手支开来抢夺的同伴,一手一口把粽子扔进嘴里。也是着急,也是正好笑闹着,他笑着笑着脸色铁青,双手扶着脖子就憋得青筋尽显。
  幸好石油大学路口就在二院旁边,三分钟不到,人就被送到急诊室了。
  刘铮亮正给一个病人做心电图,刚把贴片贴上,就听到呼救声。病人知道自己这个事并不特别急,也很明事理,就对刘铮亮说:“你要是有急事就忙去吧,我自己看着就行了,不就这三条曲线嘛,什么时候变直了我叫你呗。”
  车明明接过话:“你没事,你这心电图蹦跶得跟五线谱似的。”
  小凉快司机的同伴一路大喊救命,刘铮亮马上从诊室出来,都没来得及进门诊,在大厅里就问:“怎么了?”
  同伴回答:“吃粽子卡住了。”
  刘铮亮马上顺着病人口腔往里看,同时告诉同事车明明,去口腔科取内镜,粽子卡太深了不用内镜看不清。病人已经窒息三四分钟,再拖一分钟就要出大事。
  刘铮亮对陈俊南说:“先试试海姆立克急救法,这是粽子进气管了。”
  小凉快司机太胖了,刘铮亮有点撑不住,两只手从司机后背伸到前腹部,竟然都不能合拢抱住。陈俊南在前面使劲向上推,给患者胸部压力,好让粽子向上移动。推几下,就看看喉部,内镜没到就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借助灯光看,还是看不到粽子残渣。
  陈俊南说:“要不,咱们赶紧插管吧?再窒息一会儿患者就不行了。”
  刘铮亮刚想同意,马上说:“不行,他吃的是粽子,那玩意黏,这一插管就该把粽子顶下去了。”
  陈俊南马上说:“那就切气管。”
  刘铮亮眼珠子不停地审视急诊室的所有设备,希望能找出一个可以用上的工具。
  止血钳。
  这可是个好东西。刘铮亮操起止血钳,搭好喉镜,直接就伸到患者口腔里,止血钳的头正好能够到,还可以把粽子夹出来。车明明这会儿已经准备好内镜,跑过来准备检查,才发现这边已经处理完了。
  患者的脸色慢慢从铁青变回红润,不一会儿就恢复意识。两个人对刘铮亮千恩万谢,刘铮亮开玩笑似的说:“以后吃东西别闹,都挺大的人了,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吗?”
  司机还问:“哎,大夫,你说他这是不是没进化好?吃个粽子还给吃气管里了。”
  陈俊南在旁边笑着说:“人这嗓子眼里啊,长着一个道岔,喘气的时候,它就扳到这边,吃饭的时候,它就扳到那边,这两件事,只能选一个。他刚才就是扳道岔整差迷了,火车掉道了。”
  粽子窒息患者还没送走,120急救车的铃声响起,有紧急情况。急救中心给的信息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在中午放学时被大货车撞飞,病情危重。
  担架送到的时候,几个医生马上接手。
  护士推着担架向急诊手术室狂奔,一边跑一边喊道:“血压75,55。”
  患者已经深度昏迷,刘铮亮仔细观察,患者右颞头皮出血,扒开她已经被血水浸染的头发,才发现脑组织已经随着患者急促的无效呼吸外溢。
  刘铮亮心凉了半截,多年轻啊!他马上对陈俊南喊道:“开放性颅脑损伤,赶紧包扎。”
  刘铮亮又扒开患者的眼皮,双瞳孔散大,照射眼球,5毫米光反射消失,再看别的地方,胸腹部擦伤,左大腿骨折。他又对车明明下命令:“简单固定大腿,让护士剃头,验血型,你准备上心电监护,安排导尿,抗休克。”
  稍微处理一下,刘铮亮他们几个把患者送进了急诊绿色通道ct室。陈俊南看着ct说:“颞硬膜外血肿,多处颅骨骨折,脑组织严重位移,挤压脑干组织,脑脊液循环受阻。”
  陈俊南沉默了两秒钟,才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说:“脑疝。”
  脑疝,是指颅腔内的某一分腔有占位性病变,压力高于其他分腔,脑组织从高压区向低压区位移,有时被挤入硬脑膜的间隙或孔道。
  小女孩的父母这时候也赶了过来,围着几个医生问什么情况。陈俊南回答说脑疝,孩子爹妈根本听不懂,一脸茫然。
  刘铮亮说:“脑神经被拉扯挤压,脑干组织也被拉扯挤压,大脑里面的脑脊液循环都阻碍了。简单点说,就是现在孩子的大脑在里头被撞得不成样了,柴豆腐被撞成豆腐渣了,都散了,不手术的话,肯定没啥希望了。如果手术的话,也很有可能是植物人。手术和预后支持,再上很多药物,全下来搞不好二三十万,钱花了,也有可能人没留住,或者留住了也是植物人,你们考虑好了再决定。”
  小女孩她妈看了一眼孩子她爸,问刘铮亮:“大夫,你有几成把握能救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刘铮亮,此刻脑海中闪过了拒绝的念头。他想躲过这个坑。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个孩子很难救活了,既然很难救活,他也没有必要再把自己置身险境。这种活儿在和平医院最起码也是副高职称的才能主刀,而他一个干介入的主治医生从来没独立做过这种三级外科手术,手上没谱,心里没底。这要是人没救回来,再让人闹出一个热搜来,如果抚顺二院的工作丢了,他可就只能偷摸开个地下诊所打吊瓶给人治感冒发烧了。所以他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自己也憎恶地说出了几句虽然真实但没有职业道德的托词。他想用困难吓走患者家属,也想用这些困难保证自己安全。
  小女孩她爸说:“咱手术,俺家不差钱。”
  不差钱?不差钱你家孩子能在工农街道那破学校上学?不差钱你能住耐火材料厂工人社区?这些话医生们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刘铮亮以前就在那上学,全班五十二个学生到最后能考上高中的就他一个,其他人不是在歌厅就是在菜市场卖菜,那里的家长都下岗颓废,孩子也跟着放羊,他能考出来都是奇迹。
  小女孩她爸见刘铮亮犹豫这几秒,好像是猜到了大夫的自保心态,扑通就给刘铮亮跪下了:“求求你了,大夫,给我闺女救回来,就算救不回来我们家厚道,也不会讹上你。求你了,大夫。”
  刘铮亮点点头,刚要说行,陈俊南接过话来,说:“你们先把手术费交了,赶紧把字签了,无论是手术还是治疗,都得有手续。”
  刘铮亮知道陈俊南什么意思,这老同学是在保护自己。这种遇事先求自保而不求真理的处事风格,在他看来就是他与抚顺这个城市的深层矛盾。但是他自己刚才不也那么卑劣嘛,虽然就一瞬间。
  小女孩他爸问:“大夫,需要多少钱?”
  陈俊南说:“先准备三万块钱吧。这些钱也就打底,后面肯定不少。”
  小女孩她爸说:“我现在手头就一千六,我先交上。我这就回家准备钱,咱家不差钱,我能弄到。大夫,赶紧给我闺女治,我跑不了,我这就回家,别等我,半个小时肯定回来。”
  小女孩他爸说完要走,刘铮亮赶紧拦下,说:“别着急走,钱不着急,见不着钱也给你们孩子手术,你们别怕。但是你们必须签字,所有的情况都跟你们说过了,你们确定签字,我们才能手术。手术马上就能做,做完就要上好药,别耽误了,赶紧准备钱。”
  两口子没合计,马上都签了。
  小女孩她爸马上一路小跑出了急诊去取钱,孩子她妈签完字就瘫在那了。
  刘铮亮他们几个从急诊的走廊去往手术室,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艾辰。陈俊南用下巴点了一下旁边那个男人,对刘铮亮说:“他就是艾三。”
  艾三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年轻时见谁都不服不忿,又赶上下岗,兜里没钱,被狐朋狗友撺掇,就跟着一起去抢劫。被抢的事主肯定不服啊,两边就打起来了,艾三拿出刀给了一刀背想吓唬吓唬。黑灯瞎火的,另一个哥们儿没看清以为是下死手了,跟着一刀把事主捅死了,当然被抓后直接就判死刑给毙了。艾三被判了十八年,在监狱里待到第十年的时候,艾三他爸着急上火一天三包烟终于抽出了肺癌,查出来都是晚期了,二十分钟倒一口气,就挺着想看一眼儿子。监狱法外施恩,让狱警带着艾三来看他爸最后一眼。艾辰一听说她爸要回来,就在家里包饺子等。艾三一进门就在他爸耳朵边喊:“爸,我回来看你了。”过了一分钟,老头睁开眼,眼珠子瞳孔要散没散,慢慢调焦好半天才聚了神,看到是自己儿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狱警。他憋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从丹田出来的还是从脑门顶出来的,声嘶力竭喊了一个字:“跑。”喊完这个字,多一秒钟都没有,脖子一扭就没气了。就像东北冬天的煤气罐存量见底了,把煤气罐放到大水盆上,给煤气罐浇上热水烫一下,煤气遇热膨胀火苗腾一下起来了,然后转瞬火就灭了。艾辰就在那摇着煤气罐,她这一笊篱饺子,说什么也煮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