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刘三叔      更新:2025-10-20 15:48      字数:3564
  等艾三被提前释放出狱的时候,女儿都十五了,老婆早就跑了。艾三出来找工作,没有哪家正经行当愿意要他。哪怕是歌厅招镇场子的保安,人家老板都是双手作揖客客气气给送出来,扭头跟经理说:“这种人有过命案,不知轻重,我哪敢要啊?万一哪天老哥情绪上来了,再给哪个喝多的酒懵子来一刀,我就得跑路了。我就要能吓唬住人的就行,你别给我整真下黑手的,我这是做买卖,谁来挑事有人能帮我削一顿就行,我又不整黑社会,要那狠人干啥。”
  找活路,艾三跟着朋友在抚顺二院给急救中心扛担架推病床,一个月三百块钱。早上一个馒头两毛钱,一块腐乳五分钱,中午两个馒头四毛钱,两块腐乳一毛钱,晚上两个馒头四毛钱,一块腐乳一块臭豆腐一毛钱,一天天就这么过,没滋没味。女儿艾辰上学交个练习册费五块钱,艾三拖了半个月也没交上。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骑着自行车到丹东路街道,一进门看到家里的陈设就哭了。家里床就三个脚,暖气片上开了一个水龙头,地上摆着一个盆,冬天的时候就用暖气管子里的热水洗衣服。暖气管子里的水为了防止堵塞都添了氯化物,可以溶解铁管子里的杂质,所以有腐蚀性,洗出来的衣服穿着穿着浑身痒痒,衣服穿久了一撕就破。但是没办法,省钱,省水。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
  后来有个病人大半夜去世,艾三负责把病人送到太平间。病人就来了一个家属,艾三一看竟然是以前的同案犯。这哥们儿也是出狱后没工作没家室,老爹去世也只能一个人跑来跑去办手续忙不过来,就跟他说:“三哥,你帮我给我爸穿一下寿衣呗。”
  艾三说:“你爸就是我爸,你赶紧跑手续,这事我来。”
  因为穷,发送故人的时候,花圈都是几个狱友或是同案犯或是同案犯的狱友自己买手纸扎的,灵棚是跟小卖部借的可口可乐遮阳伞。可是可口可乐公司给小卖铺的遮阳伞都是红色的,办丧事用红伞有点太另类,艾三大半夜又敲开小卖铺的门买墨水涂黑,四个伞中间搭一块白布,这才算搭上灵棚。
  灵棚搭好,哥儿几个又没心没肺支起了麻将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响彻这个安静的退休工人居住地,在四下漆黑、缺灯少火的环境下,配合着哀乐,映衬出悲喜交加的复杂情绪。
  第二天晚上哥儿几个正守灵打麻将,艾辰一边烧纸一边拿手机听广播,广播里放的是郭德纲的相声《白事会》。突然天阴了,来了一场雨,涂上去的一得阁墨水沿着遮阳伞的伞骨就这么形成了几十个黑水柱。苏式工人宿舍的楼院泥地上堆积出了好几片黑水坑,像是昨晚刚洗过几车煤。遮阳伞变红了,人也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这葬礼办得喜庆,老远看还以为快餐店开业典礼。
  第三天起灵,艾三从家里拿出了他爸当年吹的唢呐,一边吹一边哭,他哭他自己怎么活得这么惨,又哭哥儿几个怎么就都混成了天涯沦落人,更哭自己的爹当年走比这还凄凉。哥儿几个也都跟着一路哭,哭一会就号,大老爷们儿号起来,隔了两条街听着都觉得瘆得慌。艾三哭得起劲,艾辰也跟着梨花带雨,艾三看了一眼女儿:“你哭啥呀?”
  艾辰也看了一眼艾三:“你哭啥呀?”
  一帮人一直哭到墓地,墓地也是选到了一个墓园的角落里,不朝东也不朝南,这样的位置最便宜。哭也哭完了,墓碑周围的杂草也都清理干净,艾三特意拿了一包石灰,在墓碑周围均匀撒上,说:“这样就至少一年不长杂草了。”
  祭拜完,封了墓室,要走的时候,艾三说:“我给老爷子吹一段唢呐吧,我把他儿子带进监狱,现在出来重新做人多难啊,我给他道个歉。”说完就吹了一段唢呐独奏《乡音》,凄凄惨惨戚戚。
  磕了三个头,几个人要走的时候,旁边一男一女给他们拦下了。这两口子是来给家里人提前选墓地的,家里人已经病入膏肓,所以见到他们这样也触景生情。那女的说:“大兄弟,你们是哪家丧事一条龙的?给我留个电话呗,我们家过几天可能就要用了。我看你刚才哭的那样,礼数也好,我想给我爸也找你们,给他老人家热热闹闹发送走。”
  艾三当时就懵了,他也不了解行情。还是艾辰机灵,马上问:“你能给多少钱啊?”
  那女人问:“就从穿寿衣到下葬,这一套,五千块钱行不行?”
  艾三问:“别人家都多少钱啊?”
  那女人懵了:“你干这个的你问我,谁没事挨家打听这个价。”
  艾辰盘算盘算,说:“这样吧,你先给三千块钱订金,我给你置办置办。”
  那女人这时候已经有点怀疑了,心说这帮人到底是不是干殡葬的,便问道:“你们家买卖叫啥名啊?”
  艾辰想都没想,听了一晚上郭德纲,脑子里瞬间全是郭德纲的唱词,“大雁倒有归来日,死去亡魂不回归”,便脱口而出:“白事会。”
  父女俩拿到三千块钱,先去婚庆店要车,葬礼和婚礼不一样,要出单不出双,一台车一百五,七台小车一千块钱抹个零,一台大客车二百,一共一千二。再去建材市场买了棚布,挽联横幅托邻居给写,丧棚钢架哥儿几个自己电焊,花了一百四。去快倒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杀猪菜馆订了五桌饭,交了五百块钱订金。又自己扯了四丈白布、三米黑布,回家做孝带。骨灰盒花钱找耐火厂的木匠帮忙,东北那几年哪有楠木、黄花梨,听都没听过。东北有的是杨树、松树、白桦树,不过这几样做成骨灰盒就一个毛病,木头里的纤维没晾干透,容易裂纹,木质纤维噼里啪啦往下掉。这玩意不能当骨灰盒,保不齐几年后事主家再搞合葬,一开墓,里面骨灰盒烂透了,骨灰都成糨糊了。艾三去高湾农场寻摸了一颗野桃树,砍下几个大枝节,回来靠着暖气烘了一个星期,再去找油毡纸厂的朋友要了半桶底桐油,把做好的桃木骨灰盒漆好,再烘干,这才完活儿。
  全套算下来,赚三千块钱。
  这买卖好,你说一个价,没人还价。硬性成本就是出车和找饭店,其他的都能对付,你要有钱你就多出钱,你要没钱,我也能想出没钱的办法。
  艾三又在医院,但凡有病人没了,他第一时间知道,还第一时间接触家属,三两句话就能把买卖拿到手。一单五千八千,再加上各种仪式,多念叨几句二人转跳大神的唱词,什么“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虢森林奔,麻雀家雀奔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把这一套整出来,仪式感立马就有了。
  艾辰的核心团队跟别人家不一样,都犯过事,蹲过大牢,但是又知道里面的苦,不像街头染红毛的小崽子不知深浅、吆五喝六,脾气都老实多了。哥儿几个一起扎纸,哪个哥们儿要上个厕所,头几年还会习惯性地说一声报告,后来慢慢好些了,也会打个招呼说上厕所。
  年轻时候犯过事,就在身体里留下了烙印。害怕,怕惹事,看到小年轻打架都躲老远,遇到文个大龙的光膀子大哥都不愿意多瞅,就怕被问“你瞅啥”,惹不起了。
  两三年的工夫,艾三父女俩就起来了,哥儿几个一起干,三五家分店就开起来了。沈阳的墓地价格比抚顺贵些,他还能在沈阳大东区拉一些活儿。为了利益最大化,行业上游的车,下游的饭店,也都自己开了。上下游都是自己的买卖,利润也就大多了。正好艾辰年龄也大了,再跟着干白活太影响大姑娘的形象,饭馆这摊生意就自己管着,白活业务就靠艾三和他那帮兄弟了。
  这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艾辰见到刘铮亮,笑着迎上来:“刘大夫,怎么你来二院上班了啊?”
  刘铮亮看见艾辰脸上就自然带笑:“刚过来,你今天这是爬哪单活儿啊?”
  艾三递过来一支烟,刘铮亮没接。艾三说:“刘大夫,我听说急诊又来一个出车祸的,一会得开颅手术?你给我们透个底,能救过来不?”
  刘铮亮听到艾三说这话觉得晦气,马上又没了笑脸:“你们搞白事的,也没什么成本,救得救不活一会儿等手术结果不就行了,你现在问我,我上哪知道?”
  说完,手术准备完毕,刘铮亮就一路小跑进手术室。艾三在刘铮亮身后跟他女儿说:“这小子瞅着水平不低啊,以后二院这生意要难做了啊。”
  陈俊南不着急,他要回急诊帮刘铮亮做收尾工作,就问艾三:“艾叔,我也不明白,啥活儿值得您亲自跑一趟?”
  艾三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小姑娘出车祸了吧,肯定胳膊腿骨折了,这再开颅手术,里里外外都折腾个遍,真要是送走了,不得给好好打扮打扮啊。人家是小姑娘,才十五岁,脑袋上套个白纱布下葬?那也不好看哪。人家来人世一遭,走的时候不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走嘛。这一收拾,一打扮,俺们这行就来钱了。你三叔我就会吹吹打打,念悼词开光发送摔盆打幡这一套流程,说白了就是动嘴的。人家这是手艺活儿,我想学也学不会,怎么把脑袋缝上不滴血不露针,眼角上不上胶水,嘴里放啥,肛门怎么堵,这些都得学。你以为入殓就是把脸刷得红扑扑的就完了啊?眼角不放胶水,那皮肤一干,再加上冷冻,皮肤把眼皮扥开,眼睛睁开了你说吓人不吓人,那就变成死不瞑目了。有的农村讲究停几天,肛门就得堵上,还得上药水,一个嘴一个肛门,这两个口都得杀菌,要不这细菌繁殖起来太快了,赶上大热天,三天没到可能肚子就鼓起来了。咱们这行儿别的钱都是常规钱,就赶上这生意才是来钱的买卖。这小姑娘爹妈肯定心疼闺女啊,再没钱不能让闺女血的呼啦走吧,哎,今天咱就等这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