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刘三叔      更新:2025-10-20 15:48      字数:3299
  陈阿男提前一个人走出手术室的时候,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三个小时过去了。
  陈俊南跑到天台上点了一根烟,手还止不住发抖。车明明跟过来笑着跟他聊天:“行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花架子呢,有两手啊。”
  陈俊南说:“其实我们在啥都落后的医院待久了,人都待皮实了,也没有科研,也不知道学,干啥都是行活儿。他这一来,给我都拐带着来劲了,我现在晚上天天看书,就跟回炉一样。不过我也后悔跟他在一块,以后估计不能再混了,肯定老累了,天天提心吊胆。你说我就优哉游哉上班下班过日子多好,跟他在一起就没好日子。”
  车明明笑着说:“后悔啥,以后你也是神外大拿了,一针到位,抚顺一针清就是你了。”
  等颅内压药物治疗慢慢消减之后,刘铮亮让护士叫来龙院长,说:“这姑娘家里挺困难的,我想了个办法,也跟您商量一下,咱们先不用钛合金的人造颅骨,直接用患者切割下来的骨纤维碎片重新填充,行不行?您看,她这个头部撞击骨裂点还有点儿多,我要是用人造颅骨吧,安装过程中万一有个小缝隙,以后不一定什么时候造成感染了,风险更大。哪怕等几个月以后,病人情况好些了,再回来手术安装人造颅骨,也安全些。”
  龙院长忙问:“那人家女同志,手术成功了,出院了,脑袋两边两个坑,也不好看哪。人家才三十多岁,以后咋生活?家属同意你的方案了吗?别到时候再惹上官司。”
  刘铮亮说:“命都要没了,要啥好看哪。家属我还没跟他们说,想请您跟他们做工作,您在这方面是专业的。”
  龙院长说:“专业问题你自己定吧,家属的工作我去做。”
  刘铮亮给患者省了三万块钱,把刚才拆下来的骨头打磨修正好,拼拼凑凑,跟七巧板一样又打包装回去了。毕竟是患者自己的组织,这种碎骨片很快就会重新融合成新的颅骨,当然,毕竟碎过,手术后的左右颞上部还是非常脆弱,甚至有些凹陷。
  第三天,患者清醒了。陈俊南去查房,患者双侧瞳孔等大正圆,漂漂亮亮一大姑娘,让握拳也能握拳,让动脚趾也能动脚趾。陈俊南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以前都是简单操作,这次操作有多难,只有医生才能懂。患者家属也问这个探头插到脑袋里了,大夫手法厉害,多准,一下就能插到地方,分毫不差。陈俊南就比喻说,这好比是大雾天打鸟,浑水里摸鱼,春运时的绿皮火车上推着小货车从第一节车厢卖货到第十四节车厢,嘴里喊着“花生啤酒火腿肠,烧鸡方便面矿泉水”,辗转腾挪,变着戏法躲着拥挤的旅客,到达目的地。你知道目的地在哪,就在第十四节车厢,可是怎么在拥挤的车厢里过去,这是一道哲学题,甚至是一道玄学题,有可能还是一道概率题。坐过火车的人都知道,售货员一定可以走到车尾,没吃过猪肉都见过猪跑,可是现在给你一台小货车,你怎么推,这不是谁都能玩得明白的。
  难归难,可是你必须得走过去,侦察兵不到位,战场信息就无法明晰,到底是保守处理,照顾姑娘的外形美观,还是为了保命,两块颅骨大骨头都拆下来?不探测脑室颅内压,是很难判断手术处理的效果的。脑袋不比胳膊,你不能随便拆开了看,你也不能上手捋一捋,或者塞回去,你只能用物理的方法触发内因而非外力的手段让它归位,回到正常的位置,再缝合伤口。在大脑这个复杂的电脑主机面前,所有的医生都只是一个修电冰箱的电工,你只知道短路怎么回事,地线接错了怎么回事,主板烧了怎么回事,但是你不可能拆开cpu修一修,最多换个内存条,你连内存条都不能随便修,最多用电镀一下断点。
  前几年有一个意大利科学家发论文说要开展一个换头实验,把一个颈部以下失去知觉和行动能力的病人和另一个即将死亡的病人的身体对接交换。刘铮亮当时就和协和的老师同学们讨论过这个实验的可能性。结论是根本不可能,先不说淋巴系统、血液系统的排异反应,假设这些都成立,假设这个捐赠的人体是患者克隆出来的,就脊髓的对接这一项,就根本做不到。上百万条光缆一刀切开,你怎么再一个个焊接回去?
  所以他们遇到这种病人,看起来每次都在抢救,当然也有化腐朽为神奇,可是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病人自己的生命力。这次这个病人生命力挺顽强,大面积的颅内血肿清洗干净,目前看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中线恢复以后,生命危险的可能性也大幅度降低。
  陈俊南和刘铮亮都明白,这个患者以后头顶会凹陷一块,他们家得花钱买钛合金人工颅骨装上,年纪轻轻的大姑娘总不能脑子凹进去两块,跟外星人一样走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但是这钱,他们家看样子肯定出不起了。不管那么多了,几个月以后再说吧。
  患者叫崔佳,说是跟她老爷们儿过了有十七年了,然而她今年才三十三,还是虚岁,把娘胎里那九个月都满打满算凑一年,怎么算她爷们儿也够判刑的了。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初中就没好好念,天天跟着几个所谓的社会大哥混日子,今天去游戏厅明天去网吧,后天旱冰场大后天去游泳。
  前些年,社会大哥混得日子也挺惨的,骑个自行车走街串巷当社会人,硬件设备一直跟不上。其实都是下岗工人家庭出来的几个浪荡子。浪荡子们一般也都有一个浪荡的爹,爹一般也都是在班上跟小姑娘撩闲,有枣没枣打三竿,打着吃两口,没打着回家就喝酒打老婆,人生如白驹过隙,现在不打以后就打不着了的那种心态过日子。所以那几年工人社区的赫鲁晓夫楼里,隔三岔五就有锅碰了马勺,或是鬼哭狼嚎。
  东北人还一度有过一种哲学,爱情啊,就是在摔打中锤炼成长的,越打越离不开你,老娘们儿就得收拾收拾。但是这个哲学呢,还有两面性,打归打,不能只是情绪宣泄,还要表达出我打你是因为我爱你的情感,这和恨铁不成钢的打儿子的打法不一样,打老婆一般不能扇嘴巴子,让外人看见了不好,一般是打四肢和屁股,打完了还能抚摸舔舐一下,这时候还需要甜言蜜语,基本上是表达因为我太爱你了我刚才没控制住,有时候还是要下跪认错的。下跪的态度要像个终于知道自己错了的孩子,这样可以激发女人的母性,然后在拥抱和舔舐中获得暴风骤雨后的温情。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打过几次,或者挨打过几次,就熟悉这里面的套路了,谁都不是缺心眼,你擀面杖都用上了朝我身上招呼,打完了痛哭流涕说你爱我,跟我说你能不能不跟隔壁吴老二聊天啊,我受不了他看你的眼神,你怎么不长记性呢。
  把人当缺心眼,用一个套路玩几次,这是不符合科学精神的。
  男人会玩了,女人也明白。但是为什么不离婚呢?
  有离的,也有不离的。看明白的人知道这就是个混蛋,早离早好。看不明白的人觉得这人是爱我的,他也挺不容易的,爱我都爱出精神病了,我得体谅他。
  有病就得治。
  崔佳的老婆婆就这样被打,跑了。
  崔佳她老公跟他爸一个德行,于是她就躺在这了。
  车明明问崔佳她妈:“报警了吗?”
  崔佳她妈说:“报了,当场就带走了。”
  刘铮亮叫来崔佳她爸,走到病房外,小声说:“你闺女这病,现在只是控制住了颅内压,后续还是要继续手术,病情稳定还需要植入人工颅骨,还是要花不少钱。”
  崔佳她爸是个退休返聘给私企干活的老工人,站那就开始抽搐。
  手术前刘铮亮让崔佳他爸妈准备三万块钱,当天就用得差不多了,光是颅内压监护,就是以二十分钟为一个单位计价的,后面的抗感染药物和创面消毒费用还不算。
  钛合金的人造颅骨,像网格状覆盖在颅骨创面,网格状的钛合金正好可以穿过螺丝,固定在颅骨上。这些都还没上呢,要是上了就不止这个价钱。
  患者崔佳刚清醒,就小声呻吟着要出院。
  陈俊南笑呵呵走过去凑在床头俯下身去说:“老妹啊,你知道为了救你我冒多大风险。你知道吗?我行医这么多年,从来就没出过人命,我手上就没有躺在手术台上没下来的人,你知道为啥不?”
  崔佳听着没回答。
  陈俊南接着编瞎话哄她:“我以前就接什么阑尾炎、扁桃体、痔疮、肛瘘手术,从来就不碰心脏啦,脑袋啦,我都不碰。为了你我都破戒了。”
  崔佳小声说:“俺家实在是没钱了,我再住下去,爹妈该睡大街了。”
  陈俊南说:“没事,你这病最多再住十五天,到时候你想多住,我们都不留你。”
  车明明在旁边问:“你老爷们儿为啥打你这么狠哪?”
  崔佳她爸叹了一口气:“被人骗了,投了什么民族资产解冻,把家里十万块钱都打过去了,说是能给分五千万民族资产,一分钱没见着,一根毛也没见着,她老爷们儿一听气坏了,这么的,动手把她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