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以木桑      更新:2025-10-20 16:25      字数:3058
  她难得得到片刻的安息。不再哭,只日日夜夜看着窗边沉默着,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冬天,陛下送来旨意,封她为贵妃。却又授意让人取来代表凤命的龙凤呈祥冠赠与她。
  她成了千岁,名不正的千岁。皇帝说要她这尊菩萨也背负上天下的骂名。
  ·
  榕提最后看见她死去的前一刻,那却是她这坦途的一生里最为恬然的时刻。血染红了胸口,她解脱了,榕提泪流不止地从幻象中睁开眼。
  那将她卖入红馆的人,那侮辱她的客人。如同水入大海,都找不到行踪了罢。
  但唯有一人,是带着她最多苦痛的人,还怡然自得地安居高位。
  念青砸吧下嘴,意犹未尽地吸走榕提身上的最后一缕功德。她看见由他周身散发而出的糜烂之气转瞬间就化作了无上的怨念。
  她见榕提站起来,沉着步子向着门外走。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要去哪?”
  那人回身看她,印堂黑漆漆一团,眼中有血光之象。
  念青没有再说什么,默了一会,只朝他微微屈身道:“祝好。”
  榕提走出去了。天象未黑,隐约中却能见七星成线,直逼明宫。
  念青观着天象喃喃道:“紫薇七星降世,万事皆成。”
  堕魔还是成仙,不过一念之间。
  第9章
  “天亮咯,”念青伸了一个懒腰,看雾蒙蒙的天渐渐破晓。
  门前烟雾袅袅,李十三裹紧大衣,拿着一支长杆烟枪,缩在小凳上瞭望。
  “做甚么呢?”念青走过去拍李十三的肩膀。衣上凝了霜,触到念青的指尖又碎了,化成了水。
  “一夜未眠?”念青问他。
  “嗯。”李十三抽一口老烟,闷声答。
  “臭。”念青扇风,退了一步,不喜烟草的气息。
  “不睡惊了身骨,可不能长寿。”念青刺他,一面捏起了鼻子。
  “去,小丫头懂什么……”李十三赶她走,“只是……想不起一些事,心里空得慌。”
  “遗忘的肯定都是糟粕,忘掉也好,何苦再费那劲去寻罢。”
  “小孩性子。”李十三笑了。
  那边山峦渐渐现出一抹金光,夜潮褪去,晨曦将至。
  “有些悲伤,还是记得好。”李十三淡然地说。
  “我昨日,可是一直待在厨房?”
  念青点头,“在的,可忙的一天。”
  “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鸡飞狗跳,睡得安稳。”
  李十三用烟杆去打念青,一面笑骂道:“就你嘴皮伶俐,别耍性子了,帮忙备菜去。”
  “好。”念青没躲,挨了一下。她看李十三乐呵呵地站起来往厨房里走去,余光中夕晖从雾霭中升起。
  李十三说,有些悲伤,还是记得好。什么意思?
  人真复杂。
  可是心却一沉。
  念青还是开口喊住了李十三:“十三爷。”
  李十三回头,一副懵然的模样。
  至少,他没再哭泣了。
  “咋?”
  “没事,”念青弯了眉眼,拳头捏紧又松开了,“我来帮您备菜。”
  “嚯,今天怎么学乖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咯。”李十三嘲她。
  念青走过来用手抵住了李十三的背,推着他往里走,“进去了。”
  “不对,事出有异必有诈,你这小丫头从实招来……”
  门关了,红日当空,犬吠杂着鸡鸣,又是一个明日。
  昨日留归过去,今时正在发生,且盼明日歌。
  ·
  “姑娘,梳妆罢。”秋娘拿起一支祖母绿玉簪子说道。
  “好。”骨罗烟坐在铜镜前,待秋娘为她绾发。
  点绛唇,布胭脂。骨罗烟看着镜中的人突然道:“明日初九。”
  “是”秋娘回她,仍梳理发鬓。
  “对了,妙音坊主托我问姑娘,今日舞何曲。”秋娘看一眼镜中人,又整了整钗子在鬓上的位置。
  骨罗烟摆手,让秋娘停了手,自对着镜子照了片刻,还是拔下了那祖母绿簪子:“今日就舞明日歌罢。”
  秋娘看她,瞳中神色微沉:“那老奴这就去回了。”
  “劳烦秋姑姑了。”骨罗烟站起来,目光透过门,嘴边却勾起了笑。也不理会,只目送着秋娘出去。
  骨罗烟转身走入一段木质长廊,着水袖,披一身法螺色流苏衫,再围鹤丹裙,丝带飘逸,宛如落世仙尘。婢子在前方为她戴上装饰的阳纹环,又在腰间系上缎带,绳索。
  她径直往长廊前去。
  厚重帷幔遮挡前方,长廊尽头已现断崖。
  外面酒客嘈杂声不断,忽闻铃铛响,噪乱声渐弱,古筝琵琶齐奏,魁姬之舞将要开场。
  骨罗烟一步踏空,从断崖上跌去。帷幔展开,那悬于她腰际的缎带托起她,让她凌空起舞。
  好一个水袖破开的洛神图!
  她望向下方惊叹的看客,眉眼清疏,指尖忽捻住两边的缎绮,于是水袖旋飞,她飘转坠舞。
  一句唱词开于她口: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1]。”
  “莫盼明日太多愁,对新月,交觥筹。”
  骨罗烟对上二层贵客的厢房,目光下移,又与那欢呼雀跃中的一登徒子相视。
  她落了地,落在大鼓样式的舞台上,轻轻踮脚,又再次跃起。
  丝竹乱耳,歌舞升平。
  她凝听着脚下众人摘星捧月的醉词,随缎带抵上厅高顶悬梁的圆灯。弯腰下坠,游鱼落水,底下有万千张手高高举起,唯恐不能在落下时将她抱住。
  多么贪婪的人,多么低劣的尊。
  骨罗烟终不如他们愿,坠下的最后丈尺又被锦绸带到高处。不过有一段丝带被粗暴地扯下,成了底下那一张张丑恶嘴脸争抢的中心。
  ·
  念青又一次偶然成了她的观者。
  她本是要去找骨罗烟的,在门前时却听到了秋娘的声,于是避开,却又在台下见她。
  一舞惊鸿,那半空中的仙儿,只是一眼,便可夺得满厅沸腾。她好像有些能懂让这人海如此痴迷的魅。
  不同于妖的术法,那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让念青折首,美得窒息的人。
  有一瞬间,她也似被染上了一味名为“骨罗烟”的毒剂,只愿沉沦在她的裙摆之下,和众人一样捧起双手,想要将她拥住。
  念青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骨罗烟,她追随着她的眉眼去看,看到了二层挡住帘子的厢房,看到了人堆里喝得烂醉的男人。
  那男人举杯,敬空中的“谪仙”。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郁结哽在心头,念青颦眉,注视那穿着邋遢的男人。她又仰头看骨罗烟,她怎么会飞得那么远。
  远到手中握不住,道不明,远到她真似神女不食人间烟火。
  妒。
  妒你不看我。
  骨罗烟扬起水袖,道九曲回肠。鼓声阮乐弦音正浓时,铮铮骨,忽然乐声寂。那悬坐绸缎中的人唱道: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2]!”
  她看那下方一众再次欢呼,帷幔缓慢垂下,人群中的登徒子二次对她举杯,不过未再饮酒。满是邋遢之人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对她点头,随即逆行出了舞町。
  人生能有几个明日?万事俱备,东风已至。我唱明日,莫要光阴蹉跎,时机已到。
  骨罗烟的身影渐渐退却在帷幔中。最后一刹那间却扭头与念青对视上。
  她看着她笑,唇齿开合说着什么,很快隐在了帷幔里。
  ——像盛放的月季,驻扎在念青的眸中。花有刺,划开了心上的壁,流出汩汩鲜血。
  却也心甘情愿。
  念青看清了骨罗烟说的什么,她在叫她:“小狐狸”。
  浑身一颤,念青低了头,双手捂住了耳朵。抑制不住的冲动,狐耳要化形。她面上现出酡红,醉了罢,未饮自醉。
  ·
  回到房中,骨罗烟见瓷瓶中的红叶花不凋,她让人为瓶子换水。
  正取下头饰,一位半老徐娘的妇人却敲开了她的门。迎面就招来屋里婢子,分别赏了碎银。这才到骨罗烟跟前,喜色露在脸上,双手呈上了一块玉佩:“贺喜姑娘。”
  骨罗烟顿神,见那对首双龙纹时便已了然于心。
  她淡声开口:“此事可告知母亲?”
  “正是主人授意。”妇人仰头现起一张奉承面,道:“若是得了气运,像那位娘娘一样攀上皇命,可是天降的福瑞!”
  她说完,扭捏作态笑意更浓:“日后姑娘飞黄腾达,可千万记得小的,就是为您提鞋也是我等的荣幸。”
  “哼,你倒是取巧。”骨罗烟冷笑,收回目光来,仍对着镜子卸下妆钗。
  “小的不敢”妇人身子匐得更低,誓要让骨罗烟收了那玉佩才作罢。
  她透过镜子看着玉佩,也不伸手,指尖叩响桌面:“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