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明灵不顾      更新:2025-10-20 16:50      字数:3132
  他听过宫人们私下议论,说贵妃娘娘曾叩首说“臣妾此生从未负过陛下,只负了故国”,这些话,竟都成了她心向前朝的“铁证”之一。
  而她最终坦然赴死,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为陛下分忧”,免得他两相为难不是吗?
  蔺衡见他垂着眼,似是被戳中了痛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道:“三殿下母妃是前朝帝女,这身份终究是根刺。陛下赐死她时,满朝叫好,三殿下难道就能做到恨意全消了?”
  恨陛下薄情,恨朝臣冷血,更恨这新朝容不下你们母子。
  字字都往殷无烬的伤口上碾,势必要逼出破绽。
  在他看来,对方就算表面装得再从容,骨子里也该藏着怨怼——毕竟母妃遭到继后联合众臣构陷,死在皇权与旧恨里,换谁都难平这口气。
  殷无烬缓缓抬眼,眸子里竟没有蔺衡预想的怨怒,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母妃是前朝人,没错。”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可她嫁入皇家,便只是大胤的赵贵妃。父皇赐死她,这是国法;朝臣怕她动摇国本,这是立场。我若只记恨,便是看不清国法在前,民心所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蔺衡身上,添了句:“今朝万象更新,让百姓有田可种,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比前朝苛政好上百倍。我若连这都分不清,才是真的荒唐。”
  蔺衡的指尖猛地攥紧了扶手。
  他在试探殷无烬对陛下、对朝臣、对前朝的态度,本以为这话能逼出对方的失态,却不料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认国法,认民心,甚至能冷静地评判前朝与今朝的优劣。
  这哪里是脾气变好,分明是把锋芒都藏进了骨子里,磨成了更伤人的利器。
  殷无烬在不动声色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多亏了在影门的那段时日,极好地锻炼了殷无烬的心性,也让他变得更为沉得住气,早就不复从前。
  心有悸痛又如何?他自会隐忍蛰伏。
  蔺衡沉默片刻,忽然换了副神色,语气放缓了些:“说起来,长澜前日还跟我念叨,说你小时候总抢他的弓,说长大了要比谁射得准。如今你想入朝,他倒是乐意帮你,只是……”
  他话锋又转,带着几分敲打:“你母妃的事是前车之鉴,三殿下若真入了朝,可得离那些前朝旧部远些,他们看着温顺,骨子里都盼着翻旧账。”
  这话明着是提醒,实则是要求他与“前朝根脉”彻底切割。
  殷无烬道:“太师放心,谁是助力,谁是隐患,晚辈还分得清。”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表了态,又没失了身份。
  蔺衡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记忆里那个会为了一句“前朝孽种”就怒目相向的少年,而今被磨成了另一副模样——眉峰间藏着隐忍,眼神里带着算计,连笑容都像是精心练过的,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虽然现下势弱,可若真让他进了朝堂,将来怕是会越来越难以掌控,绝不能让他有朝一日成为长澜的阻碍。
  堂内的气氛渐渐沉了下来,窗台上的兰草被风一吹,落了片枯叶在青砖地上,像一道无声的警示。
  不过片刻,蔺衡的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他唤来侍从,低声吩咐了句什么,随后那侍从便不知从何处捧出个黑檀木托盘,盘里卧着一粒外包金箔的药丸。
  蔺衡道:“此为“牵机引”,每日一服,能养气安神。可要是服用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便会令人四肢僵冷、行动受限,终呆呆木木如同人偶,不能自主,且这世间无药可解。”
  说白了,这就是不能多服的慢性毒药。
  他旋即又对侍从道:“那位在静观书堂的友人时常与老夫传信,言他思虑过重,故特意为他寻得此药,助他安魂定心,等下便送一粒过去吧。切记,莫在路上被小贼夺了去。”
  殷无烬目中的寒芒一闪而逝。
  他自然听得出来,不存在什么“书堂友人”,这分明是给他准备的。
  ——若想借势入朝,就得让老夫信你。每次见面都需服下一粒‘牵机引’;若不肯,往后朝堂之上,老夫不会让你有半分机会!
  殷无烬很清楚。
  蔺太师孤家寡人,又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年事已高,几乎毫无软肋,更不惧威胁,偏偏门生众多,动了他便是惹了大麻烦。
  可当下朝中,除却其门生和崔党外,中立清流皆势微,立足困难。
  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还得是自愿入套,不落把柄。
  然而,也未必是条绝路不是吗?只要那人牵住这根线的尽头,只要那人在破冰前带他杀出重围。
  殷无烬抬起脸,缓缓笑了,“谢太师成全。”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为臣(18)
  自从殷无烬踏入工部,朝堂的风就没停过。
  若他还如先前那般当个废物皇子,仗着陛下的宠爱,倒还可以安稳些时日。
  可他一但入朝,便是踏入了权力漩涡,犯了那些盘踞势力的忌讳。
  崔党那群人像是闻着血腥味的狼,刀子扎得又快又狠,却都藏在体面的皮相下。
  早朝上,有官员捧着弹劾折,字字句句都在说“三殿下主修的漕运图与前朝河工秘卷形制相似”,又是参他在核卷时“苛待属吏”......话里藏着的刀,比明晃晃的剑更伤人。
  更阴的是在暗处。
  殷无烬奉旨清查的工账图册,夜里总被人用针尖扎出细孔,墨迹更是被水晕染得模糊不清;而他命人采买的新墨,研开后总混着些不易察觉的金属粉,用得久了,指尖便起一层细密的红疹。
  这些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闹不出大事,却像附骨之疽,日日消磨着人的心神。
  殷无烬面不改色地用燎过火的银簪挑开手背的发红表皮,简单处理一番,再对着被扎烂的册子重新誊抄。
  书案上的钢印,映出他眼底翻涌的一丝戾气,以及极淡的寒意。
  真正的杀机,藏在一个雨夜。
  殷无烬刚从议事堂整理好旧档出来,街面覆着层水光,脚步落下,浅浅的印痕很快就被新雨冲去。
  就在他行至朱雀门内的石桥时,头顶忽然传来“咔嗒”轻响——绝非雨滴敲击檐瓦的声音。
  隐于暗处的摧信几乎是凭着本能地掠出,眨眼间将殷无烬扑到桥栏下。
  下一瞬,半块雕花石栏从三丈高的城楼坠落,砸在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青石板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碎渣溅起。
  若被砸中,非死即残。
  那石栏切口平滑如镜,绝非自然风化。
  伞落至一边,殷无烬扶着桥栏起身,拂去肩头的雨水,目光扫过城楼阴影处,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檐角的铁马在风里叮当作响,像在嘲笑这场拙劣的“意外”。
  “走吧。”他掸了掸袖摆,语气听不出波澜。
  摧信却没动,盯着城楼的眼神像淬了冰。
  几日后,崔党那几位跳得最欢的官员,府里都收到了个黑檀木盒。
  打开的瞬间,满室俱静。
  盒子里没有刀,没有血,只有一缕缕青丝——方御史嫡子的胎发,李侍郎新纳小妾的鬓发,还有王主事老母亲束在脑后的花白发丝。
  发丝被整齐地捆着,下头压着张素笺,只写着“下次,更需项上何物”。
  没人知道这些头发是怎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取走的。
  这些高官府里皆是守卫森严,况且方御史的嫡子还在府里被好生看着,李侍郎的小妾足不出户,王主事的老母亲更是礼佛多年,门禁森严。
  可如今,最私密的头发就躺在盒子里,像一道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警告。
  消息在官场悄然炸开时,那些明里暗里刁难殷无烬的人,一夜之间都敛了锋芒。没有出人命,却比出了人命更让人胆寒。
  可殷无烬清楚,这都是一时的,在平静之下,酝酿的暗流只会愈发汹涌。
  连日的雨落得无声无息,却像在为那些恐惧盖上一层冰冷的遮羞布。
  而今日工部的值房里,倒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其他的官员皆已不在,烛台昏黄的光将仅剩的那单薄人影投映在墙面上,像幅浸了墨的画。
  殷无烬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三碟冷菜,一盅温过的米粥。
  方才验毒的内侍将之用银针试过三遍,连盛粥的白瓷都被仔细摩挲过边角,确认没有淬毒的缝隙。
  他执勺的手很稳,舀起时几乎听不到声响。
  可隐在暗处的摧信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紧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目光凝在他周身,连他喉结滚动的弧度都没放过。
  影卫原本是不应跟来这里的。
  但出了先前的那些事后,摧信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只得无时无刻不守着他的殿下,生怕对方再伤到一丝一毫。
  殷无烬脸上的神色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