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明灵不顾      更新:2025-10-20 16:50      字数:3107
  他知道摧信在担心什么,担心那粥水里忽然浮出毒花,担心他指尖沾到的餐具上混着蚀骨的药粉......那日的石栏碎块还压在人的心上。
  也因如此,殷无烬对摧信再说不出口——他已服用过“牵机引”的事实。而他若真的执意要藏一件事,就总能费尽心机找到办法。
  夜渐深,值房外的梆子敲过三响。
  殷无烬放下笔,案上的卷宗摊开着,墨迹已干。他目光扫过四周,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梁上的阴影忽浓忽淡。
  忽然,他唇角勾出一抹弧度,指尖在桌面的遮掩下悄悄动作。
  接着便是几声轻响,像是烛芯被什么东西掐断,东西两侧的烛台同时熄灭,连角落里那盏用来照路的油灯也应声暗下去。
  霎时间,满室陷入黑暗。
  而几乎是灯火骤灭的刹那,风声破耳。
  摧信的身影如离弦之箭掠近,不等殷无烬反应,已迅速将他按在案边的墙壁角落,坚实的后背挡在他身前,带着那一贯的冷硬,却令人心安。
  摧信的手按在腰间短刃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凝神感应气息,仿佛连空气都弥漫着剑拔弩张。
  然而,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到来,也全然感应不到危险的气息,唯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异动。
  殷无烬被他紧紧护在身后,能闻到他衣襟上未散的雨水味道。
  他忽然伸手环上摧信的腰,将脸贴近他紧绷的后背,低低地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冰面裂开一道细缝,将白日里在朝堂攒下的郁气都泄了些许。
  “影首大人,这般在意我?”
  摧信的身体僵了一瞬,猛地回头,正好迎上殷无烬那双含笑的眼眸。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甩开殷无烬的手,退开半步,声音沉得像浸在水里:“殿下不该拿这个开玩笑。”
  “我没想开玩笑。”殷无烬的笑意淡了一些,眼神中添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只是想见见你,以后没有旁人的时候,你不要藏起来好吗?”
  我只有你,别让我四下搜寻却找不到你。
  这比让我面对无数明枪暗箭,更加不安。
  摧信的神情略微松动,终是应好,只那周身的寒霜仍未散去。
  借着窗外一点月光,殷无烬就这么直白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倏地发问:“你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摧信又退得远了些,神色有点纠结。
  可殷无烬更加凑近了,没给他机会躲避。
  摧信只好垂下眼,声音有些闷:“属下......无能。”
  不然怎会让他的殿下这般如履薄冰。
  殷无烬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重新点亮一盏烛灯,烛火跳动着,照出他眼底的微光。
  明明该是他处境艰难,连累了本该无比风光的影首大人才是。
  可他们早已死死锁在一起,彼此甘愿。
  “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各种明里暗里的算计……他们迟早会要了殿下的命。”
  摧信顿了顿,再说出的话中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影门掌管着天下最密的眼线,最锋利的刀剑,属下想去求得陛下允许,允一个机会——挑战统领,掌控影门。若能功成,届时门下无数影卫,只听凭殿下一人差遣!”
  殷无烬眼神一凛,神色陡然变得严肃。
  自古成事者,武力不可或缺。
  然北疆军权遥不可及,京畿禁军更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难为他所调配。而影门,其下众影卫个个不同凡响,非寻常士兵可比,可以一敌多。
  要是真能掌控,必定是他扶摇直上的最大底气,克敌制胜的重要依仗。
  而付出的代价也不可不估量。
  先不说影门一贯被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求得一个机会的希望渺茫。
  且说统领其人,断风涯,曾为上任影首,一路陪同皇帝从质子到称帝,历经危机无数,说是从尸山血海中杀过来的也不为过,堪称绝对的狠人。
  要去挑战他,也绝对不会是简简单单的挑战,极可能是不死不休,这无异于虎口夺食。
  若不能以雷霆手段杀掉统领立威,又谈何掌控影门?且将来影门之内必要经历一番重新血洗,危险重重。
  殷无烬心下冰寒,脸上尽是凝重。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他正想再多说些什么,却不想摧信就那样抬起脸静静望着他。
  仅这一刻,他就读懂了摧信眼中强烈的决意。
  只要殿下点头,他便会毫不犹豫地为之冲锋陷阵。
  过了良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仿佛都更浓重了几分,殷无烬才终是应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复杂心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好......父皇那边,我会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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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为臣(19)
  风卷落英,掠过宫亭飞檐。
  皇帝攥着那枚暖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云纹。
  他方才在御书房看了半日奏折,眼涩得厉害,便信步往这处庭院来。
  此刻的木芙蓉虽非花期,那片修剪齐整的绿萼却依旧眼熟,像极了轻容当年绾发的碧玉簪。
  她以往总坐在那方汉白玉石案前弹琴,素手纤纤。
  风里忽然飘来琴音。
  很轻,很柔,是《兰若赋》。
  皇帝的脚步猛地顿住,扳指硌得掌心生疼。
  明知故人难见,却仍是被这泠泠琴音引得醉入回忆之中。
  他那时身为质子,连踏入宫中主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缩在棵老槐树下,借着斑驳的日影翻一本磨了边角的《楚辞》,脊背贴紧冰凉的廊柱,像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清脆的声音传来时,他手一颤,书页“啪”地合上。
  抬眼便撞进一双盛着光的杏眼——轻容穿着鹅黄罗裙,发间绾着支最简单的碧玉簪,碎发被风拂得贴在颊边。
  而她身边的抱琴侍女正想开口呵斥他不知礼数,倒被她抬手按住了。
  “是……屈原的赋。”他垂着眼,声音很低。
  她却凑过来,裙摆扫过青石板。
  “我知道这个,先生讲过‘纫秋兰以为佩’。”
  她指尖点了点他膝头的书,眼里没有半分公主对质子的轻慢,反倒像只好奇的小雀,“殷怀光,他们说你总躲在这里,是宫里太过烦闷吗?”
  他未敢妄言,住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走一步怕踩错地砖,说一句都怕触了忌讳。
  她却忽然转身对侍女道:“把琴放上来。”
  不多时,琴被搁在廊下的石桌上。
  她指尖落下,第一缕琴音淌出来,正是缠绕在风里的《兰若赋》。
  她抬眼望他,睫毛上沾着点阳光,说:“兰草生于幽谷,也能自有清芬。心烦时听,能静下来。”
  琴音不疾不徐,像山涧的水流过卵石,又像春雪落在梅枝。
  他短暂地忘了拘谨,忘了自己艰难的处境,只看着她素手在弦上起落,看着那支碧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原来宫墙里,也有这样的温柔,却只能留存在记忆的余温中。
  皇帝苦笑了一下,缓缓抬步往前。
  他循着琴声绕过假山,沉香亭下的景象让他喉头一紧。
  只见一人坐在亭中石凳上,一身月白常服,面前横着那架“忘忧”琴。
  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只有他与琴,再无其他。
  正是殷无烬。
  他的指法不算顶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风拂过衣袂,琴音混着草木清气,恍惚间,竟真像轻容还在时,母子二人在亭中相依的模样,她在教他弹琴。
  皇帝放轻了脚步,几乎不敢呼吸。
  多久了?他已经多久没见过无烬这样安静弹琴的样子,不见往日的半分乖戾,出尘如月中仙。
  而下一刻,琴音忽然颤了一下。
  极细微的错漏,快得像错觉。
  皇帝眉头微蹙,正待细听,却见殷无烬指尖再次抬起时,一缕暗红顺着琴弦缓缓滑落。
  那不是琴身的木纹,是血。
  一滴,两滴……很快在素白的案面上洇开小小的红痕,像雪地里溅了朱砂。
  他的指腹不知何时被割破了,伤口不深,却在反复触弦时被磨得愈发狰狞。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月白的袍角,晕开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
  而弹琴的人,仿佛毫无所觉。
  他依旧垂着眼,嘴角甚至噙着丝极淡的笑意,可那笑意却淬着毒,眼底翻涌着的是近乎疯狂的偏执。
  指尖碾过琴弦,越发力道狠戾,琴音也跟着变了调,暖意褪去,只剩尖锐的撕裂感,像锦缎被硬生生扯断,每一声都刮得人心头发麻。
  是要在把那些温情过往展示过后,再将之全然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