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明灵不顾      更新:2025-10-20 16:51      字数:3081
  有些事情如果不解决, 去到哪里都会是被通缉追杀的死路,殷长澜定然不会轻易放虎归山,就算躲得过一时, 也很难躲得过一世。
  而若是等到对方登基过后,政权稳固, 势力愈强,他们面临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寨中生活越是美好, 便越是要尽快离开,不然迟早会给这里带来灾祸。
  他心下已有决断, 必须要做些什么去为他们的今后谋一条路。
  经过这段时日,伤势已基本恢复,而禁药的副作用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完全显现出来,到那时他的状态必定又是再度陷入低迷。
  若要有所行动,就得趁现在,不能再拖。
  于是,摧信做足了准备, 毅然离寨赴京。
  他到皇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宵练。
  哪怕是同门师弟,可对方毕竟在背后阴了他, 他如今便要同样以阴招报复过来,同时也是向殷长澜示威。
  随后, 他提着这个已不成威胁的师弟,突破层层把守,一路大刀阔斧地闯到霁王暂居的宫殿前,态度极其强势,如入无人之境。
  饶是殷长澜一向平和镇定, 此刻也不由得面色难看。
  因边疆突发战急,先前借来的精兵已离京回援。而禁军在与鬼狼军的厮杀中损失惨重,导致宫廷守卫有所松懈,拦得住寻常刺客却拦不住堂堂影首,才会有了摧信今日的闯宫会面。
  这是在明晃晃对他亮出锋刃,展露威胁。
  殷长澜眼神沉冷,没去看被他扔在一边的宵练,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含喜怒道:“影首此番不请自来,所谓何意?”
  那道背影和他曾经在城门前安抚灾民时有所重叠。
  这位大殿下好似变了,又好似并没有变。
  摧信收回旁的思绪,朝他缓缓单膝下跪。
  他前来并不是为了触怒对方,只有一个目的,周旋谈判,令其不要对殷无烬赶尽杀绝。
  经过先前一遭,殷无烬已然彻底与当朝臣民走到了对立面,复位无望,断不能对他的上位有所阻碍,日后也很再难构成威胁。
  但凡有能让对方松口的契机,摧信都会把握住,先示威再示弱,继而展露诚意——交玉玺,毁皇诏,呈名录,清余孽,助上位。
  这些想必会是此刻的殷长澜所需要的。
  最后,摧信再加砝码,声音里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臣摧信在此立誓,愿于战乱之际奔赴北境,此后受四殿下辖制监视,再不返京。”
  “惟以此身,抗御外敌,镇守疆野,换边陲百姓安定,助吾皇国朝安稳!”
  话罢,摧信毫不迟疑地对殷长澜行见天子之重礼,以示效忠。
  他曾在被带回王府时,应允在不伤害殷无烬的前提下会为之做事,可那不过是其故意设的局,自然也作不得数。
  现今此举,另有所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这种关头要护着殷无烬,他就必须得臣服殷长澜,心甘情愿为之卖命,奉献价值。
  话中虽未有明言,却必定也是带上了殷无烬,他既是其最锋利的刀刃,封住他,就等于是封住了殷无烬。
  自入牢笼,换另一人的相对自由。
  殷长澜沉默良久,方不冷不热开了口:“你能为他做到这一步,看来,宵练此前所见非虚。”
  摧信微怔,想起曾在陛下寝殿中发生过的事。
  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无非也可被当作利用的把柄。
  殷长澜在当初离京之时,未必没有存过与他们谈一谈的想法。
  可那也非必要,毕竟是敌非友。
  他那时选择了以退为进,一来是不愿借着先生的死上位;二来也是为了暗中谋算,好彻底消除来自殷无烬的威胁,且尽量避免双方正面碰撞造成的伤亡,待再过些时日,崔氏军威散尽,四皇弟那边对他的助力就会更大。
  事实发展也确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以护卫姿态再入京城,无数臣民定然心向于他,登位再无阻碍。
  可殷长澜却仍会觉得遗憾,对自己有所憾。
  他问:“你怀疑本王,无可厚非,不过迹从何来?”
  摧信:“来自阿谣。”
  殷长澜终于回过眸,静静凝视他。
  摧信:“我见过他尽心为王爷做一件事。”
  搓洗熬煮、滤浆加糖,阿谣做的每一步都很认真,只因在午后偶然见到了王爷手记提到的“冰鉴沁梅露”。
  再后来,阿谣高兴满足地端了空碗回来。
  被记挂的枝头傲梅,于霁王而言,不过是可消耗的战利品,从此可窥得其心一二。
  殷长澜缓缓笑了,说:“你觉得本王不该利用他?”
  摧信未答,因他只是个局外人。
  有些真心,并不因痴傻。
  有些赤忱,却可容利用。
  阿谣有所不知,但也有所知。
  室内香炉的一缕烟贴着梁枋上升,聚不起,也化不开,令得周遭无端沉闷。
  “七日后,本王会给出答复。”殷长澜下了逐客令,最后扫了宵练一眼,“且带你的师弟一道退下。”
  这便是要弃刃的意思了。
  宵练眸中仅剩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唇角牵起一抹弧度,像是在笑,又像在嘲讽。
  他没等摧信靠近,自己用残余的力气踉跄站起,一步步向外走去。
  温润如玉的大殿下曾赐给他一瓶伤药,他感念于心,好不容易才把握住了那次难得的机会,可机会也就仅一次。
  他怪不了任何人,甚至也怪不得自己。
  毕竟,没人知晓他曾为争影首到底付出过多少,拼尽全力却连第二都排不上,结果如何也只能认。
  摧信神色有些复杂,终是没说什么,很快也随之身影消失在殿前。
  一时间,唯剩寂静。
  殷长澜立于案旁,指尖捻起支紫毫笔,却未有动作。许久过后,他终是俯身,笔尖在砚台上晕开浅墨,这才落向素宣。
  先是远山。
  勾勒出起伏的轮廓,线条沉稳,不见半分虚浮。
  六岁那年,先生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走笔,声音冷沉:“君子落笔,当如金石刻碑,错一字,便是误国之根;山河轮廓,当如王法森严,错一笔,便是疆域失守。”
  可那时他腕骨尚软,稍一偏斜,戒尺便会狠狠抽在手背,疼得他指尖发颤,却只能咬唇隐忍。
  任漫山新绿泼洒,他却不敢掀帘看,因被提醒时时刻刻注意仪态。有柳丝误闯帘中,却也难逃被折断的下场。
  他此后便明白,有些柔软,断不是他所能触碰。
  接着是近水。
  殷长澜换了支兼毫,侧锋扫过,便有了粼粼波光,像精致灯盏反射出的华彩。
  他曾在宫宴上见三皇弟把玩琉璃盏,不由多看了两眼,当晚母后便召他前去,指着满架的器盏问:“长澜,你想要哪个?”
  他早知不该,目光却仍是在某一处不自觉停留了一瞬。
  母后顿时冷斥道:“储君当有囊括四海之心,而非盯着一盏一碟。若连这点定力都无,将来如何执掌天下?”
  他此后便懂得,有些向往,是万万不能有的。
  接着是繁花。
  要做那托住花的枝,而非随波逐流的瓣。
  最后是燕雀。
  若是误入笼中,哪怕是笑也要分场合,分时辰,分对着谁。
  烛火忽然跳了一下,将殷长澜从沉想中拽回。
  宣纸上的春景已然完整,远山含黛,近水含烟,花叶相映,燕雀衔泥。
  布局严整,笔触精准,连朝向都透着刻意的和谐,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他望着画上那浓浓春色,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着。
  因他从未真正地走进那片春。
  因他是那个从小就被当作储君严苛培养,每迈出一步都要算着尺度的大殿下。
  父皇、母后、先生、朝臣,甚至是身边的宫侍,皆要他刻苦勤勉,要他心怀天下,要他学识渊博,更要他高洁傲岸。
  殷长澜一一照做。
  可随着母后病逝,变故急至。
  时势又逼得他生生将那君子骨折成掌中刃,去设局,去算计,去一步步夺回那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位置。
  明明,唯他舍多,最为相配。
  摧信不会成为变数,却令他有过迟疑,之所以给对方一次次机会,也许是在给当初的自己多一份同情。
  尚籍籍无名的小影卫和众星捧月的大殿下自不会有多的牵扯,可他们确确实实在许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他曾因摧信,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殷长澜少时仅有的一次逆反,是在冬夜里哀求宫侍带他去外面堆雪人。
  那宫侍自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可实在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战战兢兢地松了口,但到底是不敢让殷长澜亲自动手,怕冻伤了他。
  因而,他便只能在旁观看那雪人渐渐在宫侍手中成形,内心藏着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