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4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3      字数:3947
  “无端?身染风尘,自是需净。”
  池荇闻言挑眉,“携青君久未归乡,我还以为,你当流连故里,竟是我多虑了?”
  宋携青不语,闷声浅酌。
  池荇见此长吁短叹,宋携青惯是如此,不论对他亦或对天界的诸神多以寡言相待。
  他想与宋携青增进关系,再怎么着,宋携青与他还有着几分血亲。
  池荇踱至宋携青一旁,他以指在虚无处捻诀,空中立时幻出一方阔镜。
  镜中忽映少女身影,她于神像前作信徒,呢喃祈禳。
  “你可知她在寻你?”
  “嗯。”
  简短的一字,没了下文。
  池荇故问:“携青君只闲卧观戏吗?”
  宋携青好笑地看他,持壶的五指因施力泛白,“婚书已成,神祈自解,我已经娶了她,还不够么?”
  池荇有一瞬理屈词穷,他稍作思忖,顺着宋携青的话道:“我绝非此意……你与她存有隔阂固然不错,终归你已非凡身,自该趋避尘寰。”
  神不可欺世人,然则定临天罚。
  宋携青是凡人所化的神祇,他受人间的香火,所应之事不可存有愚弄,人间的三月廿二正逢淮城游神,女娃娃竟将绣球抛到了宋携青的神像怀中,因此触发了神祈。
  不得已,宋携青只好踏足尘寰相娶。
  池荇知他分外抵触,足足拖至最后一日才现身与她结愿,事后便对这姑娘置之不理,好似宋携青从未识得此女。
  宋携青此人最是嘴硬心软,怎会当真如磐石不动?他若如表面般冷情,百年前何故以自己的性命换百姓免于暴乱?
  两人双双缄默,镜中仍映着折哕斋的景况,少女忽然迫近神像,抬袖轻拭神像的额鬓,她愈挨愈近,以宋携青和池荇的方向看去,她竟要……
  宋携青蹙眉,面显不悦,心头更是无由的浮躁。玉像虽不是他的真身,可与他到底肖似,再者,名头确是他无疑。
  池荇正想瞧瞧宋携青是何神情,甫一转身,他早就没了影子。
  ……
  祝好正要离开,奈何外头忽卷长飙,更是将浮尘吹到了神像的玉面上,她只好踮高脚尖,捻起袖角擦拭。
  这样的近距,她将神像额鬓的裂隙看得分外清楚,她借手指测了测裂隙的尺寸,长短与她的将指相近。
  玉像本就难以修,何况此玉的色泽透润,通身呈碧青,肉眼几不见纹瑕,绝非俗玉。折哕斋神徒仅收祝家二十两银倒显得仁义了,想来修缮之法尚不见眉目。
  祝好想到此处,不由得挨近神像细观它的裂隙走势,全然不知自己与神像的玉容几乎相贴,她的呼吸拂在神像上,从身后看,祝好与神像的身影完全重合,暗昧难分。
  祝好想再测测裂隙的宽窄,指尖尚未移到那处,她的后脑就被人拍了一下。
  祝好原地腾高,怒气值飙升,她猛地转身,两眼却闪出华光,胸脯的肝火也在一瞬急降。
  “仙君!”
  “你作何?”
  祝好坦白道:“我见仙君的玉像蒙灰,想给它擦擦。”
  “拂拭何须如此近距?”
  祝好怔愣,才发现宋携青的里衣松散,依稀可见若隐若现的肌骨,他披发濡湿喉结滚落冰珠,仿若仕女图中出浴的清冷美人。祝好不敢细看,仓促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她突然顿悟,惶惶解释:“仙君莫要误会,我并非亵渎仙君,我……我看见仙君额上的裂隙,想着找个妙法将它遮了,所以……挨得近些。”
  不等宋携青回答,她嗫嚅道:“仙君,你可否略微……帮帮我。”
  宋携青知她所求,决绝道:“祝娘子,你可听闻生死有命?我虽非凡身,可尘寰命数绝非任我所能左右的。世间之众,生死命数已在投生转世前敲定,她今日命格若已定下生死,莫说本君,天界诸神恐也难解其难,倘若命格殒期并非今日,纵然祝娘子视若无睹,她亦可保全性命,你可明白?”
  果然,她所行之事皆难逃过他的法眼。
  可祝好不明白,凭什么生死命数早已定下?凭什么生死命数不在自己的手中呢?生死命数、富庶与否,不该由自己定夺?不该由己造化?
  只因凡胎,所以只配作天道的玩物吗?
  她对此分外唾弃,可面上却乖顺恭敬,“我明白,可我并不是在求仙君救方絮因。”她抽出袖中的匕首,“此物对絮因而言很是珍贵,若她将死,有此物陪伴倒也安然。几日前,我借了些铜板给絮因,现在自己却揭不开锅了,所以,我打算寻她要回。何况,絮因家中徒留老母,相识一场,我也想代她问安,或可抚她心中的所思呢?可我却不知她家的住地。”
  宋携青面有轻笑,他嗤道:“只如此?”
  祝好颔首,目中诚恳。
  他既为此城的守神,淮
  城的任何人、任何事自然逃不出他的眼目,无需祝好将缘由说清,宋携青早已窥破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祝好面不改色,字句铿锵:“我无需仙君施手救她,仙君可否告知絮因身在西皋还是淮岭?”
  宋携青不答此问,另言:“祝娘子,伸手。”
  祝好依言照做,只见本是空荡的掌心忽然变出数枚铜钱,祝好点了点,刚好三十文。
  “你给她的银钱,本君还你等量,方家老母栖身城尾东郊二里地。此外,匕首出自戎巧堂,不过是新制之物,算不得珍稀。”言尽,宋携青旋身欲行。
  祝好强压翩飞的杂绪,她不知哪来的熊胆,抬手就扯宋携青的衣袖。
  宋携青扫她一眼,双眸微沉。
  她深知逾矩,急忙松开,“我知道与仙君迂回无用,只求仙君告诉我,方絮因身在何地?我无需仙君做得更多,若只论处身之地,并非与所谓的劳什子天道抗衡吧?”
  他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半晌方言:“若我助你,你又能予我什么益处?”
  “我虽是凡胎浊骨,自以为并非全无用处,倘若仙君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祝好定不退避。”
  “婚契既成,祝娘子于本君而言,已是无用。”
  “未必。”她从怀中捻出一纸婚书,将它举至齐眉,“婚书可成亦可毁。”
  宋携青俯身与她齐平至四目相交,“甚好,横竖死活于我而言所差不离,可我方知,你亦不惧生死?也罢,既如此,你便将婚契撕毁。”他越出高槛,头也不回:“如你所愿,本君便与祝娘子共焚。”
  几息已过,宋携青并未耳闻裂纸之音,身后只听步履促急,随后疾风掠他春衫,宋携青眼角瞥见红衣姑娘抬步追上。
  祝好将婚书护入怀中纵步往下,她脚风未停,喘气道:“望仙君海涵,方才祝好多有冒犯,仙君既不愿相告,自有仙君的见地,我的确不可借婚书胁从仙君,仙君借我暂住的宅院也会想法子早日归还,还望仙君莫要……”
  后头的话皆被模糊的喊嚷呜咽声代替,祝好步至六十二阶时脚下一崴,她只觉天旋地转,皮骨刺痛。目眩神迷之际,她拼尽余力扒着阶沿防止自己向下滚去。
  铜钱洒了一地,她来不及捡,扶着昏眩的胀脑从阶梯上爬起来。
  祝好一步一趔趄,脚风不稳。
  他问:“你要去哪?”
  不知是她无力回答,还是压根没听见,宋携青迟迟没等到祝好的回应。
  宋携青瞬移到阶尾,祝好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她额上渗出的血染红他的雪松长衫。
  他心有芥蒂,往后退数步方道:“凝棠坊可知?你买些香糖果子放在此斋的供桌上,后烧香火祭我,她身在何地,我自会告知。”
  言罢,阶上四落的铜板在瞬间聚拢,而后整齐地落在她的跟前。
  祝好仰首,“仙君,絮因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赌不起。”
  她现在是瞧清楚了,他果真就是一个邪神堕仙!若他唬着她玩呢?毕竟方才还一口一个生死有命。
  身前的女子只堪到他肩处,她昨夜喜服未褪,面上傅粉污浊,发髻更显蓬乱。日头正盛,她满目清辉,眼尾却晕出一片红,祝好额角磕破,稠血淌下,她憋着口气强忍泪盈于眶,明明只是浊骨凡胎,偏又通身傲骨难折其志。
  宋携青被她气得不轻,反讽道:“祝娘子本事过人,竟比本君更明了?”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悬棺
  凝棠坊已经传承了百年,可见木漆磨损,装潢败落。作坊虽小,每日来坊间买香糖果子的淮民却列着长队,若逢佳节时,买客更是能从门扉候至七曲桥尾。
  祝好生怕等候多时,可疾奔到坊前,竟不见其他的买客伫候,反倒遂了她的愿。
  她刚行近,一股糖香便萦在了鼻尖。掌柜年近古稀,他两目浑浊患有眼疾,看得不大清楚,并未将祝好的一身狼狈映入眼底。
  掌柜偻着背,露出残缺的牙口笑得慈蔼:“小姑娘,要什么哩?果脯、杏酥、饴糖多得哩!”
  祝好闻言木然,倒未问及宋携青的喜好。
  祝好见雕花食匣盛着各色的香糖果子,她只好含混道:“老伯,我身上只有三十文,您看着拿,莫超就成。”
  “得嘞!”
  趁掌柜替她装裹香糖时,祝好的脑中下意识闪过方才的种种情景。
  她再眼拙也知道宋携青对她大有厌倦,虽如此,他却只能强压心中的怨怼与她作名头夫妻,可见婚契于他之重,祝好正是看透其间的弯绕才敢以婚契胁逼他。
  未想,如此的卑劣之法于他竟是无用。
  宋携青宁可与她玉石俱焚也不愿受她桎梏。
  祝好并非不通情理,她自知方絮因的生死命数与宋携青毫无干系,他也没有理由非得帮助她,祝好更无意与他对立。既是压赌,赌的又是宋携青这尊大佛,自然有得也有失。祝好见此法不通便想着择淮岭而行,却因折哕斋的长阶过于陡峭,她一头栽了下去。
  宋携青偏让她来此买劳什子香糖果子。
  大老爷们,吃什么香糖果子?
  因着这层变故,不知又得耗去她多少时辰。
  掌柜已将香糖果子装好,外覆油纸,纸表拓有图景。
  祝好接过细看,不由问道:“纸上所印可是西皋?”
  掌柜面上的褶子因笑貌层层叠起,他得意道:“是哩!俺孙女所绘,俏得嘞。”
  祝好手抚油纸,凝棠坊与西皋倒是顺路。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生出谬论,将三十文钱交与掌柜便疾行过街,方连裹好的香糖果子落在坊台也没发觉。
  徒步到西皋需要一个时辰,加上她从长阶滚下导致腿脚有些不便,额间更是磕破一道血口,而今目眩脑胀,脚下的步速自然不及往昔。
  祝好想过到官署报案,然思及尤家势众,不少地方官与尤家皆有往来,此时还不宜打草惊蛇。
  她忽然想起,因幼时常服药引,得知仲春堂常来西皋寻找药株,前些日因淮城骤雨药师定然不及上山,今日金乌高悬,采药再合适不过。
  祝好为自己拾掇了一番,又将额间的凝血拭去。她来到仲春堂,果然看见几名药农套马正要往西皋去,正巧主事的药农与其父相识,祝好假称为自己寻药,得以与一众药农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