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5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3 字数:3974
祝好的境遇众人自有耳闻,小姑娘寄人篱下缺银买药,出此下策为自己采些日常的用药不难理解,何况祝娘子自幼靠着药引吊气,对一些常见的药材也是有所了解的。
祝好轻吁,还好祝岚香将她卖给尤府作妾,后被宋携青这名“外埠勋贵”赎身之事尚未扬传满城,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圆事。
一众途中巧遇尤家发丧的仪队回程,祝好心生希冀,她所悟不错,尤家果真将灵柩埋在西皋。思及此,若非宋携青命她到凝棠坊买香糖果子,祝好悟出他的用意,不然她恐怕已经往淮岭去了。
宋携青倒也并非如表面般冷情。
药农只到西皋半腰,此处常有药农与猎户踏足,尤家自然不可能将灵柩埋在此处,祝好辞别众人,只身而上,众人虽奇怪祝好寻普通的药株何须高攀,却也不多管束。
西皋上腰地势险峻,罕见城民踏足,因此路径不显,春草葳蕤。
祝好探见不远处的草茵凹陷,黑垆土因雨水尚且松软,更有履迹残留,她一路循着残迹而行。
绣鞋与裙裾在山中梭行沾上土垢,鬼钗草顺势攀上她的衣裙,惹得祝好肌肤刺痒。
她步至一方石穴前,履迹乍消。
穴外横草断枝,显然近日才修伐。
祝好矮身望去,穴内黑魆一片,难视其景,不过依着残迹来看,丧葬仪队八成途径过此穴。
她心中少不得犯怵,可是忆起与自己境遇相同的方絮因,正所谓惺惺相惜,她只好咬牙向前。
她偏不信劳什子天道。
祝好为了行动方便将裙摆缠到腰间,她深吸一口气,摸着穴壁前进。穴中伸手不见五指,她脚踩泥地所行艰难,更有洼地水坑阻步。
天光自外倾泻,刺她双目,祝好终于走
出石穴。
穴外竟是一方崖地,地面并非黑垆土,多是岩地,罕见草木。
岩地难凿,况且祝好放眼望去,并未发现开掘的痕迹,尤家的灵柩不可能埋在此处。
祝好瘫软在地,她的腕处、面颊皆被荆棘划伤,虽然不大疼,却备受煎熬。
她不甘心,强忍满身的疲倦爬起来,她不信天道,只信自己。再者,若她此行正是天道所旨呢?她又怎可畏缩。
既然此地无果,她便返回寻迹。
祝好正要转身,眼风却瞥见崖际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一条素色布绦,成色尚新。
祝好心中擂鼓齐鸣,她踱至崖边,奈何树枝已伸到悬崖外侧,她的两手难以够到。
她紧攥胸口,稳住打颤的下身将头颈探出。
只见崖壁陡峭挺拔天地,更有枯枝嵌石乱眼,四周青山环绕,孤峰对立,祝好向下望,呼吸倏滞。
五六丈下,峭壁嵌入粗木作底,上置两幅棺椁。下方云雾障目,无底之渊——悬棺葬。
祝好欲退,肩处竟被人使劲一推,她顺势跌崖。
她的心魂俱失,只余一具肉身急速下坠,朔风刮面,天旋目晃。
祝好的脊背钻心砭骨,下唇因受痛不觉咬破,热泪与唇瓣的血水混在一处淌下。
她落在以粗木作底的葬崖。
她苟活至今,不乏有人盼她命殒。
祝好抹尽泪,哆嗦起身,所幸木桩的间距较密,小心些迈步不成问题。她见身侧对放着两幅棺椁,祝好扶着峭壁缓缓走到普通的棺木前。
祝好拍击棺木,“絮因?”
她反复如此,始终没有人应答。
祝好尝试推开棺盖,这才发觉棺盖的四角都嵌有钢钉。
祝好不曾往下看,可心中的畏惧已近将她吞噬,她扶着棺木,另从袖中抽出方絮因给她的匕首。
匕首上的孔洞与棺盖的钢钉大小一致,祝好将匕首孔洞嵌入钢钉,孔洞上的齿轮自然地将钢钉吸附。祝好试着借匕首拔出钢钉,纵然吃力,却见钢钉正缓缓地探出棺木,仿若这两件东西本就是匙与钥。
世间怎有如此巧合?
祝好想起宋携青讽她的那句“被人贩拐尚需替其点财”,倘若她未将绣球抛到神像怀里,宋携青未从尤家将她的身契赎回,如此,躺在棺椁里的,不就是她吗?
方絮因若非事先知晓此事,怎会锻造如此绰刀?
她手上持匕的力道不由加重,利刃划破祝好的指尖,她鼻间涌出的酸楚直冲感官,祝好再也难捱身心两重绞痛,扶着棺木嚎啕恸哭。
天际群雁掠眼,她却只身坠于崖间。
祝好眼视棺木,她尚有抉择的权利。
纵然方絮因本要以此匕相救于她又如何,她向来恩怨分明,若非方絮因有意隐瞒,她本不会遭此劫难。
祝好扶着阵痛的腰背打量四周,五丈不高不低,可依她如今的体况,若想攀缘登壁,定会落得个粉身碎骨。
她忽觉喉间腥甜,捂着胸口猛烈呛咳,竟呕出大口的鲜血。
祝好卧倒棺侧,泪水再次决堤。虽自爹娘离去,她已不大哭了,近日的遭遇却再次将她寡情压倒,她深知自己不过是蜉蝣撼树,方絮因至少存有一副棺椁,可她只能暴毙荒崖,无人祭她。
棺内骤起窸窣声,祝好屏气谛听。
“祝姑娘!可是祝姑娘?”
祝好自然知晓是谁在同她攀谈,心头居积迂久的怨怼亦在此瞬发作:“方姨太与尤员外鹣鲽情深,怎的殉情竟未死透?”
棺中缄默一瞬,方絮因声气低缓,“我自知对不住你,正因如此,我想让祝姑娘活着踏出西皋。”
祝好没忍住踹了脚棺木:“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装腔作势?”
“祝姑娘,匕首可傍身?我与祝姑娘做个交易如何?”
“不做。”
方絮因没想到她答得竟如此决绝,可她也只好继续纾解道:“祝姑娘何不与我双赢?莫非祝姑娘愿同我一齐埋骨荒崖?祝姑娘当真舍得撇下为你到尤家赎身的宋公子?”
“方娘子妙语连珠,可你打错算盘了,不仅我舍得,他亦盼我身陨。”
“祝姑娘,你阿爹,并非死于伤寒。”
“祝姑娘理应恨我,正如你心中所想,本该栖身棺中的,的确是你,而来此开棺救人的,应当是我。奈何宋姓公子于婚期临夜至尤府以百金为你赎身,尤家大郎见此重金欲将你遣回。”
“为让祝姑娘与我结识,并将开棺的匕首转交于你,我便将尤府遣去迎亲仪队送口信的小厮打发了。我虽在祝姑娘身上压赌,却非十成十的把握,未想祝姑娘不仅察觉刀刃的异处,更以奇速笃定我身处西皋。祝姑娘生得菩萨心,愿为我只身来此,最是世间难得,我未赌错。”
祝好思绪纷乱,攀着棺木的指尖不觉发颤,她逐字问道:“爹爹自我娘故去便身染寒疾,在我五岁那年,阿爹药石罔医,与我阿娘同穴而葬。你既说他并非死于伤寒,烦请方娘子明言,他又是因何而死?”
方絮因:“细枝末节我所知较浅,只知此事与你的姨母有关,不过,有一人对此事倒是清楚,我衣中藏有旗花,待我出棺点燃,那人定会来此相救。”
她见祝好不吭声,继续道:“祝姑娘安心,我家中亦有娘亲,我与祝姑娘一般,视亲情至首,我所做的再如何卑劣,也不会以你父亲的生死相欺,若我有欺于你,我与自家阿娘定当身首异处。”
“你口中的那人又是谁?倘若方娘子不愿告知,我亦无需助你,方娘子便同藏在肚里的秘要烂于棺中吧。”
“尤家二郎,尤蘅。”
“既是尤家人,怎会相协?巴不得我与方娘子葬身此崖吧?”祝好复问:“他救你,若不愿救我当如何?你与他共谋于我又当如何?我被人陷害跌落此崖,怎知你们并非同谋?”
“尤家的恶行绝非尤二郎授意,若二郎欲对祝姑娘下手,我当以死相逼,若你我皆陨,他便难成所谋。害祝姑娘跌崖之人与我绝无干系,我亦会请尤二郎明查。”
祝好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她再疑忌方絮因也只能与其合作,只有这样,方能在死路上开辟出一条生路。
“方娘子出棺后,若言行有异,你我便共葬崖底。你尚有阿娘需尽孝,然我孑孑一人,未有此虑。”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坠崖
此匕虽为开棺所锻,操作起来却相当费劲。
不只如此,利刃边沿极易划伤持匕者的指腹。祝好才借此匕拔出棺盖两角的钢钉,两手已是鲜血淋漓,她的力气近乎耗尽,胸脯因喘息剧烈起伏。
方絮因耳力过人,她发觉祝好的体况有异,出言劝道:“不若祝姑娘暂歇片刻?眼下距日沉西山尚早吧?不必相急。”
祝好仿若未闻,随着精铁坼裂之音,她将第三枚钢钉自棺木拔出。
棺盖四角各嵌钢钉,而今仅余一角未拔,此匕却因久受力劲断成了两截。匕刃本就小巧轻薄,如今断了更是难以将最后一枚钢钉拔离棺木。
可她怎能有分毫懈怠?坠崖的骇感仍浮在心头,祝好并未瞧见是何人将她推入葬崖的,可那人既见不得她活着,若他折返此地见自己苟活崖下,难免再起杀心。
她等不得。
所幸匕刃的孔洞未裂,祝好将没有钻孔的另截断匕丢弃,后从裙上撕下绦状的布段,将其裹在匕刃的尖锐处,祝好隔着衣布持刃,尽量避免匕刃再次划伤两手。她对准棺木钢钉与匕刃的孔洞相嵌,两手攥紧的同时一齐施力。
祝好体力透支,她额上冷汗涔涔,两手血水透过衣布滴在棺木,祝好却咬牙不肯退让半步,她面色惨白两唇无色,这才见钢钉从棺木缓缓抽出。
“方娘子,烦请你自己推开棺盖。”
言罢,祝好将匕刃的布绦揭去,将其缠在腕处。
只听木料相摩之音,棺盖自里被方絮因推开一角。
春阳映照入棺,方絮因两目灼痛,却见碧空飞鸟追风,好不恣意。
眼前黑影切近,不见飞鸟,只余断刃近抵喉间。
方絮因身着喜服正卧棺中,她的额处竟同祝好一般磕破道血口。她姿容虽平,可她逢笑颊畔便会显出一对梨
涡,配上惹人怜的圆眼倒也小家碧玉。
方絮因:“祝姑娘提防我自是情理之中,可我此般……如何点燃旗花?”
祝好手中尖刃未退,她冷笑道:“简单,我来点。”
方絮因面色如常,身临绝境也不见张惶,她伸手往靴处移去,而后摸出一支旗花递给祝好,“将旗花末端的火线拔去便可点燃。”
祝好接过旗花,忽察弊端,她直言道:“慢着,我因遭人暗害跌入此崖,若我点燃旗花,先到此崖的并非尤二公子,而是将我推入崖下的歹人又当如何?若我遇险,可得拉方娘子垫背。”
方絮因闻言,沉默不语。
祝好问:“尤二公子可说了,点燃旗花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赶往此地?”
方絮因双唇翕动,仍是好一阵缄默。
日头渐隐,方絮因不惧祝好抵在她颈间的断刃,她突然如沉渊的困兽只顾挣脱枷锁起身,祝好先前虽然放了不少狠话,而今却将利刃频频推后。
身后传来轰塌乱音,祝好本要一探究竟,却被出棺的方絮因一把拽到另侧。
祝好未及站稳,便见磐石自崖上滚落,直直撞上棺木与她将才的所处之地,轰声响彻云霄,棺椁与几截粗木共坠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