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10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3 字数:4639
祝好回想处身内堂时,她欲唾骂张谦昏昧,却因喉嗓呛物难言半字,她试探地问:“刚才……可是因仙君之故,我才失了声?我能听见张谦与吏卒的私语,也是仙君的手笔?”
宋携青颔首,“若你因诟骂张谦入狱,我还得设法捞你,倒不如令你失声来得省便。”
祝好微怔,不过片刻已醒悟,她直白道:“仙君可是有求于我?”
言毕,祝好忽觉此话太过放肆,忙找补道:“仙君有何事要与我相商?”
宋携青望着她,清清嗓子方道:“本君近日前思后想,顿觉祝娘子所言甚是,婚姻之事应遵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我与祝娘子虽只是名头夫妻,我却怎能因此亏待你?”他俯身,一手支颐,“本君与祝娘子的婚事应以民间仪礼筹办,待我挑个吉日便上
你家提亲。”
祝好听后,只觉神魂恍惚,宋携青出手帮她只为此等旁枝末节的小事?她心头如释重负,若只是成婚,此事倒简单。
祝好觉着好笑,宋携青寻的托辞倒敷衍,他这般不喜琐事,怎会苦思她的话是非对错?宋携青也不喜她,怎会有闲心同她作戏举婚?此事绝非如他所言,只因觉着姻亲理当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便打算到她家提亲,宋携青之所以这么做,定与他的利害攸关。
不过,他既无意言明,祝好也懒得究问。
她继续听宋携青道:“我从不平白占人便宜,倘若筹举婚事,满城便知祝娘子已嫁作人妻,此行于我而言倒无所谓,于祝娘子而言却是不公。因此,我可应下祝娘子任何一件诉求,便作此事的报酬。”
“……任何?”
“任何,只要祝娘子想。”宋携青唇角隐笑,一副待好戏开场的模样,“不论天宫星斗,不论东海明珠,还是祝娘子想取谁的脑袋,只需你的一句话。”他在掌间化出一物,祝好细看,竟是松鹤居的匙环,“此物,祝娘子好好收着,百年来,在本君玉像前倒地鼾睡者,祝娘子可谓第一人。”
他虽与祝好书下婚契,复拜天地,却太过敷衍。因此,宋携青体内的天罚仍未解开,如今,他做戏做全套,总不该出错,此事之后,天罚骤解,他便不必继续偏护她。
祝好却不打算接手,“此宅归还仙君,我心系爹娘曾居的小院,留居祝宅心中也踏实。”
虽说待她成婚,祝岚香定会将她撵出祝家,不过……祝好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宋携青听后倒也不坚持,他将锁匙收起,复问:“祝娘子可想好所求?如过今日,便作废。”
“仙君……当真何事皆应?”
“自然。”
宋携青眼见身前的小娘子眸中骤起希冀,似琥珀映春景,流光耀回旋。他莫名新奇祝好欲求何事,譬如为父沉冤?或者令自己身上的笞伤痊愈?还是扭转如今的困局?
然而,宋携青所想,她皆未言。
“仙君,那便将一件诉求,变作十件。”
“所求倒不少。”宋携青冷笑,屈指往她前额一弹,“不可得陇望蜀。”
雨后初霁,风轻云净,苍空黑云不知何时荡然消融,远望诸峰之巅悬日欲坠,将半边天染得仿若熔金。
“仙君,我想好了。”祝好颤着双腿站起,她鬓发濡湿,面无人色,“护我归家。”
……
宋携青此前百思祝好所愿,这般扭转乾坤的良机,她却命他屈尊作护行的镖客……
她既能想到令一件诉求摇身变作十件诉求的妄念,岂会不懂变通?
最终却求此等小节之事,倒是他高看祝好了。
祝好身负诸伤,行路自是不便,若宋携青是常人,只能扶着或背着祝好前行,可他并非凡胎浊骨,宋携青在祝好的眉心以指画符,金辉乍现,祝好的四肢百骸忽如鸿毛轻盈,她脊背笞伤分明未褪,迈步时,却不再牵扯伤处,就连祝好因坠崖导致的脑胀体虚之症也没了影。
宋携青:“祝娘子打算何时回神?你若离我三丈开外,术法将自解。”
祝好闻言,才发觉宋携青已离她近十步,她忙不迭提裙跟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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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明灯
初雨后的长街罕见游人,祝好没了伤痛折磨,行路却依旧缓慢,宋携青与祝好相隔遥遥,祝好始终维持与他身距三丈内。
并非宋携青脚下生风欲将她甩开,而是祝好有意慢行。
他已识破她的私智小慧。
若她尚未抵达祝宅,宋携青所施的术法自然不作解除,若她步至祝宅,术法骤解的瞬间,她身上的伤痛将再次袭来。
她既如此畏痛,方才求他化去笞伤便好,何必以此良机换他护她归家?若以此求换自己笞伤痊愈,她自行回返岂不更好。
宋携青难以通解她,往后更无意相解,是以,他对祝好之事不作寻问。
两刻钟的路程令祝好拖至近一个时辰,她与宋携青只需拐过前方的街角便可瞧见祝宅。
宋携青莫名只离她三步之隔,祝好正疑惑他为何越行越缓,两眼却被斜刺里迎步而来的女郎吸引。
待祝好识清来人不免怔然,此人正是失期堂供的方絮因。
俩人相互行近,祝好发觉方絮因的两肩衣面磨出了血,她面青唇白发髻散乱,双眼肿胀血丝遍及。
“祝姑娘,我本想到祝宅寻你,倒是在此处与你遇着了。”方絮因声色苍哑,隐有哽咽,“对不住啊祝好,我没想到……你竟在堂供前转醒。你所受的笞刑与欺侮,本当由我亲历,将你牵扯到此案已是我之谬错,如今更是欠下你多次恩情。”
祝好骋目望去已不见宋携青的身影,可她眼下已难顾其它,身前的方絮因全无往日生气,她两眼空疏仿若一具走尸。
“虽说你确实与尤蘅合谋欺瞒我,更令我身困危境,不过,府衙指供尤衍,身受笞刑,是我自愿的,你大可不必如此自疚。”祝好话锋忽转,嘴尖道:“自然,我并非要与你两清,方娘子亏欠我的,我皆已记作账目,待来日寻方娘子清算。”
方絮因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她反倒忧心祝好不咎既往,教她寝不遑安。
可她转念又想起另一桩事,方絮因两手紧攥衣袖,抱愧道:“祝好,若我尚有‘来日’,你随时可寻我清还,即便危及性命,我也不作退步,若无来日,下辈子我定当牛马清还。”
祝好攒眉,思及方絮因的古怪之处,她探问道:“何出此言?你……今日因何事失约堂审?”
她倒是想看看,尤蘅究竟以什么法子拖着方絮因。
方絮因哑声失笑,透着穷途末路的意味,“祝好,你可知我何故与尤蘅同谋?我虽倾慕他,却不因此就对他千依万顺。我不曾收受他平白施舍的银钱,尤蘅为我母亲病笃从医的治诊钱我皆立有欠条,我与他同谋,只是想凭自己为母亲敛财投医而已。”
“然我所行,却是恶行,我口口声声为了母亲,可我手脚皆齐,却以此干着腌臜事,我知尤蘅所谋不纯,可我与他相较,又有何区别?”
“自我记事起,父亲时常对母亲戟指打骂,我上头有两位阿姊,她们皆被父亲贱卖给了牙婆,我本该同阿姊们一般,入秦楼楚馆为娼,或为勋贵苦奴,只因父亲见母亲病体难支,觉着家中应留一女作粗使,我才免步阿姊们的后尘。”
“父亲好赌,我十岁那年,他因常年欠债被人活活打死。”方絮因不见怆容,反之喧笑,“他并非绝无生路,我看见他血肉淋漓地倒在雪地,他唤我三娘,我同他说,我厌恶此名,凭什么兄长以字辈入名?而我与阿姊只配以行位作名?大娘、二娘、三娘……我当着他的面,为自己取作絮因。”
“他奄奄一息,他求我救他,父亲打骂母亲时,我亦是这般苦求于他,可他不曾宽饶母亲,更对我脚踢拳打。明明临近医堂,我却未救他,我亲眼看着父亲的血一点点流干,他死死盯着我,可笑他竟妄以血亲绑缚我?整整十年,他可曾将我作女儿善待?”
“兄长虽然好赌,待我与母亲却极好,家中巨细皆他主持,兄长尽管很少为家中贴补,却不曾以家银作赌。我因与尤蘅之谋,无暇照拂母亲,便将所得的银钱委任兄长,托他替母亲求医诊疗,统共一百两,此银是我与祝姑娘以性命所谋,只待我归家,便可瞧见生气蓬勃的母亲。”
“昨日我与尤蘅拜别,推门入屋,见到的却是横卧塌间已绝气的母亲,母亲骨瘦形销方去末几,她并非死于顽疾,而是活生生饿死的,兄长怀揣百两流连赌坊,他赌得难分昼夜,以伪面哄骗我近二十载。母亲已失自理能力,双腿有疾更是下不了地,因兄长之过,母亲连日不曾进食,以至饿殍。”
“我家住地偏远,我借绳将母亲缠在后背,背着她行行重行行,母亲的体温在一点点消散,我能做的,
却只有抹尽泪,埋头苦行。”
“我撞上归家的兄长,他面上毫无愧色,我遥想父亲,他与父亲一般,不配谈血亲。”
“我不可先与他起争持,遂以言辞相激,果不其然,他与父亲皆听不得半点丑诋,兄长起首与我厮打,如此一来,我便有了反抗的理据,我抽出腰间事先备下的镰刀……”
山衔坠日,环峰似饕餮獠牙将日辉吞噬入腹。
淮城陷落晦夜。
“祝好,我杀人了。”方絮因拖着一副空躯往来路徐行,她的背影近乎消融于暗夜,“我生自寻常人家,未曾受律法之待,世间岂有绝对的公理?方连尤衍这般的人渣尚且逍遥物外,律法于权势面前如同空物,因此,我不信法。”
“可这一次,我却想信一回。”
长街渐次燃起花灯,月升星移光辉微茫,却将方絮因的侧影拉长。
祝好自长街支摊的小贩处挑了盏绘梅灯,她身无分文,只得对小贩祈言道:“可否先赊账?我回头再将欠银送来。”
小贩上下打量祝好,他神色稍显怪异,临了却只挥挥手,“行罢,可别忘了送来啊。”
祝好手提绘梅灯追着步入昏巷里的方絮因,她将此灯塞入方絮因手中,让烛光将逼仄的窄巷照得恍如白昼,“前路阴晦,愿明灯朗照你此行。”
方絮因虽未应答,却接过祝好递来的绘梅灯,她的睫羽因火光投映到墙垣,祝好依稀见她眼中坠落一滴清泪。
方絮因掌灯孤身一人朝里巷行去。
“你过来。”
身后之人腔调平平如死水,祝好却觉得他此言暗挟阴冷。
祝好缓缓转身,面堆佞笑,“让您……久候了?”
宋携青站在贩卖花灯的街摊前,众辉将他笼罩其中,分外炫目,“既知教我久候,祝娘子还不跟上?”
祝好三步并作一步,“嗳,来也。”
她见宋携青摞下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搁置在灯贩案前,“无须找银。”
宋携青言罢,见祝好并未跟上,侧过身寡淡地觑她一眼,“……过来。”
此次却非祝好蓄意拖延时辰,而是灯摊小贩莫名将她拦下,方才宋携青不已替她将欠银偿还了吗!小贩堵她作甚!
小贩不曾出言刁难,反倒将木架顶端一盏嵌纹琉璃灯取下递给祝好,“此灯便作那位公子的找银。”小贩佝偻着背道:“祝姑娘,三日后堂审,得赢啊。”
得赢啊。
行途中,祝好脑际反复回荡此话,她提着做工精细的琉璃灯盏,此灯将她与宋携青的前路照亮,俩人一路无言地同行至祝宅,戌时未到,守门小厮却已不在,大门并未落锁,显然有人在前院等她。
祝好拾阶而上,身后的宋携青道:“近日我会上门提亲。”
祝好止步,转身看他。
她沉默颔首,表示已知此事。
说来古怪,方才宋携青分明告诫过她,若离他三丈开外,她身上所施的术法便会失效。可是,祝好见方絮因耽搁了不少时辰,若非宋携青从一开始就有意驻足等她,她身上的笞伤又为何不见痛?
或者……三尺开外术法自解本就是宋携青瞎诌骗她的。
祝好迁思回虑,朝宋携青所立之处深鞠一躬,“今日,祝好多谢仙君襄助。”
言尽,祝好推扉入里,宋携青正要离去,眼前掠过一缕闪金,池荇现身道:“嘶,你不是不插手祝娘子的事?携青君……”池荇嘴角噙笑,出言胡侃,“假如……你未从中作梗令消息立即传到岐州府,祝娘子近日必遭尤衍暗害。”
“池荇,若我未令消息速传岐州提前引来京官,这场案审……”宋携青略略一顿,他回想小娘子一副慷慨赴义不惧危殆的犟劲,只轻笑道:“所胜方定为祝好,我无非令此局提前收尾,若我因她之事缠身凡间数日,我亦难耐。”
……
是夜,衙外驻留二三衙役,几人本已昏昏欲睡,却瞥见一位小娘子盏灯行近。
“去去去,任你有何琐案皆明早再来!”
方絮因将绘梅灯暂搁,她敛衣弯腰,“民女方絮因,此行并非鸣冤,只为自首归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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