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9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3      字数:4841
  祝好:“此事张大人莫愁,尤员外的尸身早在落崖之际被曹资捞获,方娘子将尸身托给曹资暂存,只需寻得曹氏,此案即可一清二白。”
  尤衍面无人色,额汗一挥如雨,他两唇翕动,想要言辩,却迟迟难言半字。
  张谦将此景尽收两眼,他虽是个昏官,然涉足官道几十载,怎不知人证、物证、辩词皆是祝好占了上风?
  尤琅西去,尤衍身为长子理应继承父亲的巨财,尤家纵横商道百年,祖父贵尊开国皇帝左相,尤衍更以无上财帛贿赂于他,左右苦主无非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再说了,二人并未丢了性命,祝好与方三娘区区无名鼠辈,他偏颇尤衍又如何?淮城之内,谁敢指斥于他?!
  张谦如此作想,遂道:“祝氏,今日本该方氏上堂,怎奈方氏失期。王氏为证尤氏清白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沉冤,身备尸证的曹氏在堂审之日忽然失踪,就连你口中的宋郎也未寻得。今日之案,祝氏未呈上有效的物证人证,你呈上的布绦、钢钉、疮疤皆可作伪,依本官看,此案需待方、曹二人复审,若寻不得,还请祝氏敛集铁证呈堂。”
  “铁证?”祝好言中隐刺,“敢问张大人──何为铁证?王氏的一言一行为何不算实证?堂外的百姓尚且看得明白,王氏是受尤氏所迫!此事若不论,王氏在西皋将民女与方娘子推下葬崖也不论吗?!他既是尤氏的亲卫,张大人怎能不对尤氏质询?民女若非事先见过王氏,怎知他的样貌?”
  “若依张大人所谓的铁证,只怕民女将尤琅的尸身抬上堂,张大人也会以伪作尸身治民女的罪。或则,民女与方娘子因此案遭尤衍的杀害才算铁证?只因民女与方娘子捡回一条命,‘谋杀之罪’便难诉案了么?”
  布绦与王莽虽是尤蘅所设之局,可他如此偏颇尤衍,怎可为一地长官?
  淮城平头百姓多受尤家欺压凌辱,多年不曾诉案只因畏惧尤家之势,然依今日堂审,岂知不是父母官昏昧?
  时至此刻,曹资仍未入堂,若今日难定尤衍的罪,只恐她的这条小命活不到复审。
  祝好正在思谋要如何言辩才能拖上半刻,她却听见张谦喊道:“退堂!”
  祝好难捱心头肝火,横竖走出此衙她也是九死一生,既如此,她不如先骂个痛快,“张……”
  她的喉嗓忽如呛物般难言,祝好捂着脖颈发出吱唔乱声,始终难以道出完整的字句。
  衙外纵步行来吏卒,他直入上堂,伏在张谦耳畔细语,祝好与张谦相隔甚远,再则吏卒有意压低声调,她却莫名听得清明:“岐州府传书,太守小公子状告尤衍尾欠他千两未偿,因此,尤衍的亲从皆被小公子压在岐州不得返城,祝、方俩人所诉之案已传遍临州各县,裴大人因公事途径岐州府,大人与小公子是熟识,在小公子处听得尤衍数桩恶行……”
  “裴大人?”张谦问及,“哪位裴大人?”
  “大理寺少卿裴应忱,裴大人。”吏卒言及此处声色俱颤,“裴大人说,此案张大人若是觉着难审,便在三日后呈到他的案上,裴大人与小公子已在启行淮城的路上。”
  祝好望见张谦虽已极力掩饰,可额汗早已渗出头顶的乌纱帽,祝好转看尤衍,见他怡然自若,显然不闻堂上二人的私语。
  张谦揩拭额间的冷汗,他有意趋避尤衍的注视,“此案在三日后交由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复审,在此期间,祝氏与尤氏皆可寻实证以为己辩。”
  尤衍笑面僵滞,他倒想好好质问张谦怎的冒出个大理寺少卿!却听堂上昏官急急下令:“退堂!”
  一众皆被衙吏遣散,人潮隐入分街,祝好找准时机在衙外截住尤衍的去路。
  祝好嗓中已无异感,四顾侧近仅她与尤衍二人,祝好方才开腔:“尤大公子可知……救我与方娘子之人,并非猎户曹资。”
  尤衍听后一副傲睨得志的小人模样,“好啊!出堂你倒是肯认了!跟老子去见张大人!无需劳什子大理寺少卿!今个儿便请张大人判案!”
  他猛劲拽着祝好,她无力挣脱,只得接道:“敢问尤大公子,小女认什么?我只说并非猎户曹资所救,却不曾说此案与尤大公子无关啊。”
  尤衍顿步,回觑祝好时眼中狠戾毕露。
  祝好趁机将手腕抽离,“尤大公子不应问……何人救了我与方娘子?”
  尤衍磨牙凿齿,他斥问:“谁!?”
  “尤蘅呀。”
  “你放屁!”尤衍手指祝好,他逼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挑拨老子跟阿蘅的关系?”
  祝好未及回答,不远处有小厮火急跑来,他在尤衍的耳畔咕哝半晌,此次祝好却是无从听清了。
  尤衍不再与她争执,只与小厮火急火燎地离开此地。
  尤衍的身影才隐入长街,另一人旋即步出角门直奔祝好。
  尤蘅眉眼低垂,眸色晦暗不明。
  “啪──”
  祝好甚至不曾看清尤蘅扬袖的动作,洪亮的巴掌已落在她的右颊。
  她本就诸伤累身残骨难支,尤蘅并未因此减轻力道,祝好似一朵断头花脱枝入泥般扑倒在地。
  祝好的右颊一片灼痛,她两手撑在地上片刻,才扶着檐柱吃力起身。
  她抬手将额前的落发拂开,不觉间,猝然扬起另一只手,却被尤蘅不费吹灰之力地制住,尤蘅面色鄙夷,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变作撕肝裂肺的哀嚎。
  祝好的两手本就是为了障目,见尤蘅着了道将她的手钳住,祝好这才高抬右膝正中他的胯处。
  她见尤蘅面色涨红,手捂下身痛不堪忍,祝好右颊的灼痛如受霖雨润泽,痛觉消了一半不说,更教她身心舒畅,甚感大悦。
  尤蘅给她的那记耳光无非从中听得她与尤衍所说,保不齐方才将尤衍支开的小厮也是他的人。
  如此,祝好倒不必与他绕弯子了,她直言道:“我原以为,尤二公子与我姑且算是一艘船上的盟友,可你明知此案需得复审,却让我作前锋?你算准京官抵达岐州之日,大肆将此案遥布各州临县令京官接手此案?”
  “你若说不知,
  曹资为何无故失约呈证?你将尤琅尸身重托曹资,却不命他上堂,二公子此行为护他与尸证直入二审?若曹资初审入堂,却未将尤衍扳倒,你唯恐尸证遭尤衍损毁?若是……我因初审死在了笞刑上,岂不正中二公子所愿?”祝好扯出一抹笑,“可惜,我命硬。”
  祝好远望对街诸坊,迟迟不见方絮因的身影,她问道:“她呢?方絮因怎未与你同行?莫非,二公子与方娘子已经分路扬镳了?她喂我饮下数日的迷药,让我昏睡到上堂前一日才醒,此事倒也古怪,尤二公子可通医理?此药怎的好端端失了效用?抑或二公子早知此事?你有意拖到她离开才令我彻醒,而她今日未入堂与我一齐指供尤衍,亦是你从中作梗,我倒是稀奇……”
  尤蘅忍痛问道:“……稀奇什么?”
  他的确在暗中搅弄风云,可他虽将此案与尤衍诸恶遥传临州,却不曾料到能以如此地神速传至岐州。
  若照他原先的计划,祝好本该在初审后死于尤衍之手,京官才能得此消息亲临淮城,岂知初审之日张谦已知此讯,并放言由大理寺少卿二审此案,既如此,若祝好死于候审其间,京官定会详查死因,是以,尤衍不会再对祝好下手。
  “稀奇你以何种歪由拖着方絮因,她既大费周章地敲鼓鸣冤十日,甚至喂我饮药只为自己入堂捱下诸刑,既如此,她岂会因芝麻小事而失期?”祝好似笑非笑,“她可知你干的烂事?若她不知,尤二公子需得瞒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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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大人是另一本《我在大理寺为尸入殓》的男主角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过来打个酱油~小宋下一章回归~
  第11章 浮萍
  尤蘅痛感已消大半,他恢复昔日翩翩玉公子的清贵模样,却难掩看祝好时双眼里的鄙色,“三娘知与不知,与你有何干系?区区女儿家,岂能悟我所谋?”
  祝好力困筋乏,外有笞伤作祟,她泄气般席地就坐,“女儿家如何悟不得?若非你口中的‘区区女儿家’,尤二公子岂能降世?”
  祝好讥刺道:“尤二公子所谋,看似除暴安良不吝大义灭亲,实则……与你兄长相比又有何异?尤衍为财权弑父,尤二公子亦不过为财权弑手足,只因尤衍与其父生非做歹,你生在尤家有他二人作较倒易得百姓一句‘仁人君子’吧?”
  “王莽表面被尤衍胁迫,实则是受尤二公子的威逼!你为成己所谋,视人命作尸梯,令其妹失长兄,岂知待尤衍伏法,尤二公子不会成为第二个‘尤衍’?”
  “若祝姑娘执意如此作想,尤某百口莫辩。不过,尤衍伏身大成律法,于你我及此城百姓只利而无害,何况……所谓的‘尸梯’是你我共建,既是同绳蚂蚱,烦请祝姑娘,谨言慎行。”
  尤蘅言此,旋身欲行。
  “慢着。”祝好问询:“尤蘅,你此前所应之事……”
  尤蘅劫言,“祝姑娘急什么?我的确应允,若祝姑娘助我上堂指供尤衍,并令其伏狱,我便将当年你父亲之事如实相告,眼下……却非合时宜之际,尤衍尚且快活,是以,祝姑娘与我的买卖并未成啊。”
  “祝姑娘惯会耍滑头,我怎能不留后手?不过,你父亲之死的确与祝岚香有关,若你想为父亲昭雪,我这儿有件物什或可助你。”尤蘅斜睨祝好,目露戏谑,“祝姑娘的父亲可否在九泉下瞑目,全凭三日后祝姑娘在堂上如何行事。”
  ……
  尤蘅拂衣而去,祝好卧地歇息。
  脊背灼痛依旧,不过,相较受笞时的绞痛,已好上太多。
  祝好爬起,扶着途径雕栏与墙垣走走停停,步履犹如千斤之重。
  今早碧空响晴,满袖春风,如今却见黑云蔽日,偶作焦雷。
  “姐姐。”
  祝好循音望去,见是笞刑时为她鸣不平的稚童,他怀中抱伞,大抵十来岁,身量只到祝好腰处,稚童仰着脖子道:“姐姐,伞赠你。我家住附近,没准儿赶不上落雨,我就先到家了。”
  言罢,稚童便将怀中的伞往祝好手上推,她难以招架,只好领意接着。祝好正要言谢,却见稚童一溜烟地钻进小巷没了影,生怕祝好会将伞推谢回去似的。
  眼下尚未落雨,祝好将伞当作拐杖,不想才迈出两步,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更有疾风急袭。
  长街已不见行人,祝好将伞撑开,青石铺就的地砖积水漾波,而水中所映,正是蓬首垢面的自己。
  她似水中浮萍任风雨飘摇,始终未有立身之所。
  劲风将檐铃竹灯吹得自相磕磨,她的伞也在风波下离手,伞随疾风翩飞至几尺外,祝好敛裙尾逐,却因牵扯伤处扑身积水。
  水面清漪荡漾,映于水中的她显得破碎支离。
  祝岚香将她卖给尤琅作妾时她不曾泫泪,在堂上受笞刑时亦咬唇咽痛,如今却因平地跌跤眼鼻皆酸。
  祝好透过层层雨帘打量四周,她敲定无人才埋头大哭。
  她双眸含泪氤氲难明,却见水中飘入一瓣梅,它拨开涟漪仿若载水远行的偏舟。祝好指尖轻触,水面依稀映出旁人的形影,而随疾风翩飞至几尺外的伞却渺无影踪。
  他将手中伞偏移,令她成为伞下所庇护的浮萍。
  她追思那日,淮城霖雨,却因那人在侧,将雨幕阻隔在数尺外。
  祝好方才便觉着古怪,如今的时节,分明已不大见梅,如若是他,倒不奇怪。
  “梅也,报春之花,凌霜斗雪。”
  “前有自家留难,后有横祸将至,以仙君之言,我不过是在‘苟存残喘’,与这报春之花倒所隔天堑。”祝好将两颊的涕泪借衣袖抹净,她转身看了眼宋携青,“……仙君何时来的?”
  “何时?”宋携青略思,“倒谈不上几时。”
  祝好不言,浮肿且泛红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她觉得宋携青与此前相比,竟显得病气缠身,只见他面青唇白,神情倦怠。
  他持伞立于长街雨幕,身姿如鹤亭立,仙骨蕴外而生。
  雨声之外,她好似闻得宋携青嗟叹,后听他说:“一直都在。”
  祝好闻此,眉心动容,她将视线从宋携青身上移开,转身拨弄水中梅。
  他所言难悟首尾,好似拿她作乐,实则不然。
  宋携青既是淮城守神,凡在此城境内,所生万事皆感于心,他神思蟠天际地,无所不在,无所不知。
  祝好也的确将此言当作了笑话,她见伞外落雨骤急,自己身上的伤口遇水生痛,祝好背对宋携青,忽问:“仙君,今日非得降雨吗?”
  依祝好所知,自她将绣球抛到宋携青的玉像中,淮城连日多雨。再者,她曾亲眼目睹宋携青掌控淮城雨幕,祝好笃定,若宋携青不悦,淮城必逢阴雨。
  苍天,他究竟是堕仙,还是为凡间供雨的龙王。
  祝好不知宋携青今日因何不悦命淮城落雨,她只知道,此雨教她遭罪。
  她不喜下雨。
  “今日之雨,并非因我而下。”宋携青见祝好抱膝窝成小小的一团,她脊背单薄,衣衫褴褛血水浸透,因冒雨之故,她通身濡湿更显脊背笞伤可怖,他思及尚有要事需她襄助,遂道:“停也行。”
  宋携青持伞在祝好眼前掠过,悬在伞沿的水珠簌簌急坠,水珠在青石地上绽出水花,惹得涟漪回环。祝好发觉头顶已无遮物,伞在宋携青手中凭空消失,雷雨瞬间齐散,天际黑云渐退,微风拂面时,裹挟一缕泥壤春花的清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