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19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3      字数:4919
  祝好因他奇离古怪的一问稍感茫然,里屋陷入长久的寂静中,倏地,花烛应声炸开。
  宋携青扯松衣襟,他瞥向一侧的镜台,只见轻浅的咒缕攀上颈骨,犹如荆棘藤蔓在春阳雨露下茁长、缠绕。近日,他与祝好同栖一檐,咒缕并未生痛,色泽也已渐渐淡去,唯有的存疑之处,便是二人已遵礼拜堂,祝好已是
  他名正言顺、三书六聘迎娶的妻,然而神祈导致的天罚仍未彻底消失。
  他此前虽不愿直面症结所在,今夜却已拜堂,咒缕仍在,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宋携青对此问颇有耐力,花烛燃至尾端,他终于听见祝好低低的一声:“未有。”
  此言方落,祝好忽觉一只宽大的手掌隔着香云纱捧住她的面颊。
  她一颗心狂跳,正想出声探问,眼前的身影却愈来愈近,她紧攥嫁衣,反复搓弄缎面,以此来缓解急剧的慌促感。
  宋携青虽未揭开喜盖,祝好却清楚地感觉到俩人的前额相互抵倚摩挲,她的下颌有暖风轻拂,是他徐缓的呼吸。
  祝好打算抢掀喜盖,指尖尚未触及香云纱丝毫,悬空的手腕却被人反钳,下一瞬,他的唇分厘不差地覆上祝好的唇。
  香云纱轻薄,在此亲举下,仿若空物,宋携青双唇的温乎及气息教祝好意乱无措,她不知该如何呼吸,只觉自己不消片刻便会气绝而亡。
  宋携青抬眼,他略扫镜台,只见颈骨缠绕的咒缕近乎透明,宋携青发觉祝好的身子频频后仰,他眉峰微皱,反手扣住她的后颈。
  直至咒缕淡如无物,宋携青这才松手,他退出一步,静默之间,宋携青正对着祝好诚心道:“祝姑娘,多有冒犯。”
  宋携青犹记,起初只需祝好与他拜堂、书婚契,而今的走势却与前天差地远,与他先前托祝好办的事只多不少,诚然此事的根源是她失手将绣球抛到他的玉像所导致,可祝好不论如何,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有朝一日,她总会遇着钟意的郎君,因此,论他明面对祝好如何嫌长道短,他心底仍有几分自疚。
  不过,也仅限几分。
  祝好掀开喜盖,映入眼帘的是宋携青泛着明黄烛光的下颌。
  身上的朱殷喜服令宋携青冷峻的眉目因暖光衬得柔和,宋携青襟处微松,颈与半截琵琶骨明晃晃地坦露在祝好眼前,他颈项泛红,喉结处的一点红痣如炽焰中的火星。
  俩人沉默地错开眼,皆未提方才之事。
  祝好面红耳赤,思及濯水口中的“天罚”,自知他是出于无奈,何况她也没吃亏,无须揪着此事不放。
  祝好低着头,手指搅弄嫁衣上的一只迎蝶,一半瓠瓢递至她的眼前。
  新婚夫妇需共饮合卺酒。
  祝好匆促接过,她本就不大会饮酒,因着一时吃紧,她下意识地将一整瓢醇酒猛灌肚中。
  祝好呛得直咳,此酒入口辛辣不说,舌尖似受细刃擦磨,祝好头眩眼花,身前的宋携青竟莫名变成了数十个。
  她浑身瘫软,耳际传来万蝇作鸣,窗边一轮明月分外刺目,她思绪滞住,倒在喜榻上不省人事。
  ……
  九重天流云变幻,琼楼金阙远远落在宋携青身后,他已褪去婚服,拾玉阶而上。
  他忽而顿步,面挂冷笑,宋携青转身——池荇在三尺外笑得色飞眉舞。
  池荇的指节压在自己的下唇,“携青君,这里……”
  宋携青抬手轻点唇处,却不见手上沾有口脂,他举目平视池荇,心下一股无名怒火滋长,他竟被池荇耍了。
  他分明是隔着喜盖吻的她,香云纱所制的喜盖虽薄似空物,可他自知分寸,始终不敢冒进,也不愿过甚唐突了她,既如此,小娘子的口脂又怎会轻易地沾到他的唇上?
  最为可笑之处,他竟真因池荇随意的一句,自主上钩。
  “巫山云雨,春风一度……”池荇因宋携青一道凌厉的眼风生生将后头的污言秽语给咽了回去,他干咳几声以掩窘态,“其实,我倒觉着,你大可长居凡间与祝娘子厮守?庸人一生,于众神而言,不过一弹指顷,何况……”
  “何况?”宋携青困惑之余,淡淡道:“我与祝好,三清四白,何以厮守?你不必频频出言试探,若我倾慕她,我自会认栽。”
  池荇端量着宋携青,他拖长尾音道:“何况,祝娘子的命数只余三年。”
  宋携青神色如旧,“何以见得?尘寰运命,为神者也难干涉,池荇君如何能知?若我记得不错,私阅命簿者,当受判处。”
  “携青君折煞我也?我怎有此胆?祝娘子的命簿多亏父神相告,他知你近日因此事心烦意冗,遂请命天帝,自主掌人间命薄的天使处略悉祝娘子之命,父神令你宽心,她既因自命而陨,届时,神祈理当自解。”池荇耸肩道:“人间三年,不过此界三日,你既对她无意,熬熬也就过了。”
  宋携青追思祝好,不论她处身何等绝境,眼中燃着的星火也从未灭去,可笑天命最擅嘲弄,想活命的人往往短命,不想活命的人偏偏长命。
  不过,诸事既了,天罚已解,他与祝好又有何干系呢?
  宋携青远眺霞云,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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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放心,是大写的he!
  小宋年龄120+,翩翩18,小宋老牛吃嫩草(哼哼哼)
  以往两个人对视,一般先移开的都是翩翩,这一次小宋也很着急的赶紧转移目光啦(嘿嘿)
  现在的小宋:听天由命懂不懂?
  以后的小宋:就你要让我老婆si?好好好,去你的听天由命,不听了!
  第23章 血亲
  天际飘来几片阴云,将酷烈的日头掩去大半。
  祝好伫足祝宅外街,自幼伴随她长大的宅院已是堆集的废墟,风从远处刮来,挟着扬尘灰烬。
  祝家走水已过半月,祝好却是头回鼓起勇气来到此地。因张谦革职,祝宅失火的案子还是林主薄定的论,林主薄经过半月的详查,将此灾判为寻常的失事走水。
  一则,火源点是祝好闺房的临院,此院是她双亲生前的居所,自今已旷废十余年,祝岚香将此屋的文玩玉器尽数移到自己的院中,反之将杂物残货堆叠在此。经府衙详查,失火的根由是檐下悬着的纱灯被夜风吹落,加之轩窗未掩,火星子顺风飘入里屋,恰巧撞上夜间闷燥,以致火势滔滔。
  二则,林主薄已推问祝家仆役,皆未自众厮的口中探得异处,众人所言一致,不见破绽。
  三则,火源点远避家奴住地,反倒临近祝好的闺房,是以,众厮察觉烟幕早已夺门而出,唯独留她这个“主子”困身火海,幸得宋携青相救。既无人因此丧命,也不见逾常之处,更未有亲证之人,就算此事当真有人在后头操纵,也只能以寻常的失事走水结案。
  祝好对此颇有疑点,祝家有规,各屋的灯盏需在子夜熄灭,既如此,一间堆叠杂物的荒室为何未将纱灯灭去?窗扉未掩倒也罢了,偏巧纱灯竟被夜风吹落,更巧的是火星子竟不偏不倚地扬入了里室?
  祝好将此疑陈诉与林主薄,二人寻得主责此屋的丫鬟妙理。
  妙理回话时抖似筛糠,她结结巴巴地申说,事发当日,她口腹南郡友人送来的蕈菇,她不过是院中洒扫的粗使,厨艺方面只堪凑合,蕈菇未熟,她便急着尝味,导致有些中毒。她神思不清,行至院内熄灯时,晃眼未将檐灯灭尽,不意夜风大作,小窗未掩,酿成火情。
  虽说妙理经大夫查验,体内确有余毒未消,可祝好总觉着不对劲。
  祝宅失火既因妙理而起,她自当赔付祝好相应的偿银,然妙理到底只是个乡野丫鬟,双亲早逝,她哪来那么多的银子?祝好念及她方将十六,又同她一般,自幼失亲,便令妙理贴身随侍,与她共理家中的琐事,以此来还清债务,虽说每月的薪给是休想有了,却胜在食宿皆全,又是妙理失错在先,她自是依的。
  “行者让路!退避街侧!哎!都说了!别挤!往两边靠一靠啊!”
  “扔就扔!可别砸到我二人头上哩!”
  祝好闻声侧目,见是两名衙役手拽腕粗的铁索,拖着的正是尤衍。他披枷带锁,跪地膝行,四围百姓,操着烂菜叶与禽蛋砸向尤衍。
  堂审之
  日,尤衍仍以为审案之人是张谦,便放言此案若真是他所为,他愿跪地膝行示众。
  祝好讥笑,他倒是自取其咎。
  二审终了,大理寺少卿裴应忱也已查清,林主薄令媛之死,与清规其母受辱自戕之案皆与尤衍相干,事后,竟相继一众百姓向裴应忱控诉尤衍的余恶,府衙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其罪多至近百,直令裴应忱无法在堂审后立即回京。
  直至今晨,尤衍一案总算立定,此人作恶多年,害人无数,当受死刑。寻常死囚多是秋后问斩,然尤衍此人,多活一日无不是对冤魂的侮辱,是以,裴应忱下令,待尤衍膝行七日,遂可将他就地正法。
  而祝岚香……祝好笑了笑,尤衍自个儿不好过,自然不愿见旁人好过,他呈上的与祝岚香同谋的书契皆是真迹实证,不论祝岚香如何强辩,已无甚大用。
  是以,祝岚香落得个协同之罪,然祝岚香拼死咬定此事与她绝无干系,她对尤衍所谋毫不知情,甚至不惜撞身牢狱以证清白,府衙只好再次复审,结果便是,除却尤衍呈上的书契,祝岚香的确不见其它的可疑之处,便只判她伏身牢狱一载。
  祝家名下营有布行与成衣铺,祝父与祝母更是顶尖的绣技师,十几年前,祝好双亲健在,两家铺行的生意可谓红火,三天两头的供不应求,然而,自祝母离世,祝父患疾,两家铺行也就日渐低沉。
  祝父在祝好五岁时病故,两家铺行暂交与祝岚香代理,她不通绣技,吝啬绣娘与缝工的月银,便将人给解雇了,另自外乡应招了几个低廉的小工,令铺行的质量急剧下跌,不出几载,生意别了昔日的胜景,祝家便被淮城新张的铺行给比了下去。
  祝好得在祝岚香服狱的这一载,将祝父的死因查明,另将两家行铺重新拉回正轨。
  尤衍察觉到祝好的视线,他侧过身,俩人隔着淮街与行人对望。
  他穿着囚衣,因着多日膝行两腿不住渗血,尤衍灰头土面,尽显狼狈,他觑见立在对街的祝好,双目猛地瞪大,眼白一刹皆红,尤衍恨不能冲过来与她斗个玉石俱焚,然而,他尚未起身,已被监守的衙役压制,并催促他向前膝行。
  祝好瞥向另处,正好撞见妙理手托她前些日绣竣的抹额穿行在人潮而来。
  妙理虽是个年方十六的小丫头,却生得相当壮实,一身劲儿更是不输同龄的儿郎,因此,帮了祝好不少事。她的两颊虽冒着雀子,胜在唇鼻玲珑精巧,加上灵秀的杏眼,倒显得活气有神,然因她年岁尚小,心性不大稳当。
  妙理将抹额平整的置在手心转交祝好,“祝姐姐,因尤大公子膝行示众,往返行街拥挤,我迟了将近半刻钟,妙理向姐姐赔不是,祝姐姐如何罚我都使得。”
  经过半月与妙理的相处,祝好八成确定,就算失火根由不只因妙理的差错,她也不至于受旁人的支使点火,妙理顶多是主使之人用以障目的片叶。
  若真是她一人之失,因妙理与祝好的境遇相同,宅院也非她有意焚毁,祝好又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计较呢?
  她接过抹额,捏着袖为妙理拭去鬓角的汗液,“你既已将此物送到,我又罚你作什么?”
  祝宅既成废墟,祝岚香伏身牢狱,祝好便将家仆尽数遣散了。自双亲离逝,她便不再是娇养深闺的小姐,再则,家中诸事,多是她与妙理同作,祝好更愿将妙理视作妹妹,遂令她以“姐姐”相称。
  妙理起先自是不依,不许她以小姐称之,她便恭称祝好为“夫人”。
  祝好想起宋携青,因利而合的姻亲,她怎算夫人?
  祝好纠正妙理数次,昨个儿才肯喊她姐姐。
  她打量手中抹额,对妙理道:“已是晌午,你先回宋宅备菜,我晚些归家。”
  妙理厨艺不精,却稳胜祝好。
  妙理点点头,“宋公子……”她忽地顿住,小姐非要教她以“姐姐”相称,既如此,宋公子岂非得唤“姐夫”?
  是以,妙理小声问道:“姐夫今日可会归家?我需多备他的份吗?”
  自新婚之夜离去,可见他所谋已成,既如此,他又怎会回来?
  “不必,往后只有我们。”祝好捏捏妙理的腮帮,“你只需唤我姐姐,不许唤他姐夫。”
  ……
  祝好立在折哕斋九十九阶下,她敛起裙裾,缓缓地拾阶而上,两侧修竹散溢幽香,令她心旷神怡。
  祝好每上十余阶,胸脯便闷痛难忍,干咳连连。
  青玉所雕的神像正奉主殿,祝好入得内殿,行近端量,果见神像额间的裂纹未及修缮,祝好取出亲手绣的抹额,眼望与宋携青七分相像的玉像道:“得罪。”
  祝好将裙摆缠上结,眼见供案不高,只堪到她腰处,然玉像三尺,置于神龛,她踮脚只能触及神像的肩颈。祝好铆足劲攀缘上案,待她立稳,三两下将抹额系在玉像额上,恰好把裂纹遮住。
  古松作景,流云为边,松鹤腾翔,如此雅致的抹额衬得青玉神像儒雅俊逸,祝好满意一笑。
  “此事因我而起,如今,我算是将功补过了。”言罢,祝好忽见一抹熟悉的青影晃上阶顶,她急着跃下供案,不慎崴伤脚踝,可她口中仍不忘解释道:“我为着将抹额系在玉像上,才出此下策,擅攀你的供案,仙君莫怪!我下次真不敢了……”
  抬首间,但见此人一袭青衫,端得一副文人君子风。
  只身形逼肖,来人却非宋携青。
  祝好不及细思心下的一点失落因何而起,施春生已然道:“祝娘子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