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57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5084
  他衣袍半敞,襟前微露,肌骨隐现,倚在榻上透着疏懒之气,尽显风流,宋携青凝眸一转,落向祝好散在榻间的青丝。
  宋携青挑起她的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发丝的幽香与榻间未散的黏腻一齐扑入他的鼻息,他望着尚且濡有彼此汗液的发在指间缠绕,不由回味昨夜二人交颈而卧、肌肤相亲时的情景。
  他方知何谓“蚀骨”二字。
  彼时,他扎在里头,几度徘徊在生死之间,可不论是生是死,尽是极乐所致。
  此般滋味,胜却世间万万,比仙酿琼浆更教他痴醉,且余韵绵长,萦绕心头,久不见散。
  也是在极尽缠绵时,啮噬他已久的咒缕在一刹殆尽。
  宋携青俯身,轻吻祝好散落的乌发。
  子夜情事方了,他同祝好说的那些殊不知她可有仔细过耳……抵近后夜,他不论贴在祝好耳畔说什么,她只管一味应好,或是答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昏话,如此憨态可掬的祝好,宋携青还是头回见,他轻而再轻,柔而再柔地将人搂在怀里不知困倦地瞧了一宿。
  以备不虞,宋携青仍是化出笔墨纸砚,在花笺上书下密密匝匝的一页,他将祝好的嫁衣叠整,置于榻前,后为她另备着件藕荷色的裙裳。
  末了,瞬行西市买了份馄饨压在花笺上,宋携青踏出游船时,在外布下结界,在祝好醒前,无人得入此境,压着花笺的馄饨也不见凉。
  ……
  九重天。
  天帝偏废百余年的朝觐再度举行。
  却非如往常一般无事硬论,亦非九重天的神君仙女齐聚一堂闲言逗趣儿。
  一反既往地,今日的朝觐莫不整肃,久不见真身的天帝高踞尊位,正与诸神睥睨落跪下首的人神。
  “你情知私阅命薄、损毁红线是为不测之罪,怎奈悔之晚矣,故而妄以沧海角将功折过?凭你一小小人神——”天帝面如土色,捋着花白的银须,“你,独身一人还真将沧海角的遗魄与恶浊之气荡除了……”
  宋携青衣冠齐整,紧束墨发,虽屈膝下首,然脊背秀挺如青松,了无卑躬之态,他神色自若地收受四方注
  目,或有鄙薄,或有疑云。
  他追思身处沧海角时的情状——
  宋携青的确谋算着以功覆过,却非十成十的把握,就算能成,也是九死一生。
  初涉沧海一隅,此域的上古遗魄与恶浊之气如泰山倾轧,近乎将他的身骨碾碎,瘴气侵蚀间,宋携青的血脉几近冻结,它们穿透血肉撕扯他的三魂七魄,压得他连术阵亦难尽展。
  宋携青原以为行将葬身于此,然四野寂寂,风不惊草,阴霾笼罩的沧海角霍然被撕开一线天光,凡其所照,不论哪路邪魔鬼神的遗魄皆如尘烟消散,恶浊之气也随之湮灭,瞬息之间,此域唯余清风朗朗。
  他清楚,沧海角得以荡除遗魄与瘴气绝非全凭自己的功劳,可宋携青也未窥破其间的本相。
  至于九重天,他若想尽早脱身,好好的回到翩翩左右,那么……他们误会便先误会着吧。
  他又不是不曾踏足沧海角,亦已将前因后果道清,怎奈高居六界、须发如花的天帝却是一口咬定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宋携青既未窥破沧海角本相,也懒于繁言作辩。
  天帝横扫一众,“诸君以为当如何论处?”
  人神阑入禁域折花因那位的关系,六界再不敢提及,然人神在冥府与琴瑟宫造下的孽理当严惩。
  天帝只再简单不过的征询,在座的神仙却在心底有了计较,他们虽安生久矣,却一眼顿悟天帝的真意。
  假若人神与神主有何渊源呢?虽则此番设想微乎其微,神主之所以震怒定然只是不满众神在域外喧噪,可一众既见神主的雷嗔电怒,自然难以疏略任何的一点可能。
  重罚唯恐触及神主,轻罚唯恐有损九重天颜面。
  天帝忧惧惹火上身,打算教众神讨个说头。
  “呃……既是有功亦有过……尚待功过权衡一番再论惩处与否……”
  “冥府讨的请罪索偿自是要的,旁的嘛……”
  “六界无一不想将沧海角攫为己有,毕竟上古时期也是个灵息天足的宝地,苦于六界束手无计,只得放任此域蹉跎自净,故而人神……也、也算立功?不过,冥府与琴瑟宫那事儿……”
  众神你一言我一语,左看看右瞧瞧却未吐出实打实的惩处来,眼见天帝都在推三阻四,他们又怎敢涉险独断?
  天帝扶额,花白的胡须因嗟叹一起一伏。
  一众缄默之际,华奚上前一步,“帝君,华奚以为,功过不当相抵。”
  众神闻言,齐刷刷转向华奚,所思无不是——他竟未帮自家小儿求情。
  天帝眼底精光一闪,“怎讲?”
  “先谈人神之过,实乃明知故犯,再论沧海角,以一言蔽之,只因人神畏怯九重天重责,方以沧海角之策将功折过。”华奚神色不动,作揖道:“虽如此,荡净沧海角确乎一桩奇功,本君既是携青的父神,自然不忍其子苦受重责。”
  诸神心下冷笑,原是谋算着先抑后扬呢,也是,岂有父神不护小儿的道理?何况此子是他迢迢自下界带回的,可见华奚君对其母子的爱重,宝殿之上,无人不作此想,然而,华奚的下一句话却似惊雷炸响在一众的耳畔。
  “华奚以为,其子当以雷刑五十论处。”
  须知雷刑与下阶仙神的历劫天雷相差无几,何况是整整五十道雷刑?!
  天帝也不免聚拢花眉,区区人神若受其五十道雷刑,想来也近断魂。
  “沧海角自古是六界共争之地,万古以来,却无一界将其收归,人神有过,然其功也不小,可你到底是他的父神,既然做父君的发了话,就以雷刑了事罢。”他酌情一二,脑际偏偏浮想自禁域踏出的神主,以及在瞬息之间头颅滚地的神君,天帝不疾不徐道:“嘛,二十道雷刑也就罢了。”
  华奚低眉垂眼,“谢天帝。”
  天帝转而扫向松樾,“月神周游未归,你既是她唯一的门徒,自是下任月神,依你所见,损毁红线一事,人神当以何偿?”
  松樾飞速瞥了眼后脊梁板直的宋携青,接腔道:“在座乃至帝君应知,红线当属上界最为坚韧之物,人神既可轻毁,后与凡女的红线相缠,松樾以为,当是天定。”
  “哦?言外之意是,不作惩处?”
  “松樾虽师承月神,却也不好擅自做主,帝君或可待师尊游归,再问问她?”
  “你小子,真当以为本帝看不明白?素日目空无人,这会却字句不离师尊?”天帝摇头,回觑宋携青,“既如此,先罚二十道雷刑,人神遵否?”
  宋携青直挺的脊梁骨终于压弯,“遵。”
  天帝轻轻一拂袖,宝殿诸神瞬移至九天刑场,雷公雷婆夫妇早已备好一切,宋携青立地刑场中央,褪尽衣物,在座俱是一挑眉。
  只见人神的颈背指印、红痕交错,左肩牙印隐隐渗血,红肿的下唇也破了,众神目目相觑,心照不宣。
  雷公雷婆一时哑然,旋即操起手中的雷锤雷鼓,一击一响间,天雷穿云破雾,宛若苍蓝神龙自九霄直贯而下,直击宋携青的天灵盖。
  宋携青一声不吭,然一击之下,面色早已如纸透白,再一击,唇角淌下血渍,他高束的墨发四散,掩去眼底的隐忍,唯余风骨凛然,屹立不摇。
  雷神老两口险些生锈的鼓锤一迎不意迎了位人神,二人一时拿不准力道,也多多少少侧闻了禁域之事,手中鼓锤时轻时重,特别是宠妻如命的雷公,一听人神之所以闯冥府与琴瑟宫竟是为着自己在下界的发妻,一时也是狠不下心,所幸天帝到底没说什么。
  最后一击劈下,天雷威势如山,宋携青在强压下单膝跪地,身形微颤,雷公雷婆眼见人神尚存一息,俱是长舒一气,座中诸神从容自若,可后背亦已汗出不少。
  天帝倒也大气,准许半死不活的人神在洗灵真水池浴,洗灵真水可消疮疤,亦有养息之效。
  宋携青却将视线转向对侧红如淌血的赤池。
  随行的池荇留心宋携青的一举一动,他警告道:“赤水虽说也有养息之效,却与洗灵真水恰恰相反,赤水是为惩处极罪之人而生,创痕沾之,即永生永世不得消,此后只能带着刑罚所致的疮疤为生,就算蜕皮换骨,也无法消除,宋携青你可别浸错……”
  池荇愣怔。
  一转眼的功夫,宋携青已入赤池。
  他的背上除却女子抓出的红痕又添了数道雷刑留下的灼伤,宋携青嘴角的血渍尚未拭净,周身透着一股死气,散乱纷披的发下却是一双笑眼,他掬起池中赤水洒向肩头的牙印,“正合我意。”
  池荇忍无可忍,喝道:“你真是疯得不轻!”
  他追下赤池,猛拽宋携青微敞的衣襟,“起来!我也有些话要问你。”
  “问什么?你弟弟我差点儿死了,这会儿起不来,也不可多言,脑子更是不大清楚,不若你怎会也说我疯得不轻?”宋携青面色惨白,他抬眼,一改方才懒散的语气郑重道:“池荇……烦你一刻后将我唤醒,翩翩还在等我回家。”
  ……
  禁域花草葳蕤,灵力丰盈,少年静立其间,挽起一截袖,但见小臂寸寸撕裂,半见白骨,腕间血珠悬垂,欲坠非坠,他抚向脖颈,扯露前襟,除却深烙心头已久的旧疤,其余肌肤尚且如凝玉光洁无瑕。
  蜜裙女子不知第几回地借荷叶掬着洗灵真水而来,她的纤指挑入真水,泼向少年。
  水珠颗颗砸在少年敞露的肌肤,他眯眼锁眉,女子嗤笑:“疼?”
  “不论是真水抑或赤水并不会带来疼痛,不过……疼?是何滋味?”他将悬空的水珠一一弹回,“头一次觉着疼,还是阿昭捅吾之时。”
  女子见他不屑受真水润泽,微不可闻地一叹,“虽则真水与赤水尽是你讨阿昭欢喜挥挥袖幻出的,可依你如今的神通定是不及上古时期,就算身上暂不觉着疼,事先抑制总归没错,用真水润润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海棠。”少年一双眼剔透如冰珠,凝着她,“有用无用,吾心自知。”
  “不许这么唤我。”
  “你不正是海棠所化?”
  “何人规定什么所化,便要唤什么了?既如此,那俩人怎的不唤阿泥、阿壤的?非要唤就唤阿棠,反正别唤海棠,土气。”阿棠摊手,“上古之时,不论六界内外,你无不是想杀便杀,可今朝终究不及上古,前手弑神,转而助他破沧海角,此域可谓上古战场,到底不是俗地,阿悟,养养吧。”
  “你错了。”少年冷笑,“纵使吾一事不作,终有一日也将化为虚无,消散如烟,既如此,教六界
  尽陷混沌如何?六界本为吾所创,若吾湮灭,便令天地重归荒芜,万物归于一微尘,岂不有趣?”
  话音方落,却自花丛扑出一只九尾雪狐,少年如往常一般敞开怀抱,雪狐却在他颈间一咬,登时数颗血珠凝于肌肤,如红梅点雪,刺目而妖冶。
  他抬手轻拭雪狐嘴角的血污,阿棠匆匆上前从他怀里拥过雪狐,少年看在眼底,神色如常,未发一言。
  阿棠抚摸在怀里挣扎的雪狐,问道:“如今,你我已令那孩子拿到命薄与破解之法,接下来要如何?”
  “疼。”少年遥望九霄云外,指腹抚过颈间渗血的咬痕,他倏地一笑,“倒是许久不见翩翩了。”
  第65章 冷水
  新芽破雪,春阳映照四野,草甸之上,最后一捧雪粒子也彻底消融,东风吹散凛冬的寒气,迎来煦煦春令。
  上年妙理毒伤初愈,祝好便已将她的卖身契归还,不过妙理并未远走祝宅,而是选择跟在祝好身侧,祝好倒也随了她,又为妙理拔高了些月银。
  得亏妙理尚在左右帮衬,历年初春无不忙碌,不只是大地春回,亦是各行各业的回春时节,尤其是祝好的布衣行,一到开春,淮城的小娘子亟亟踏破衣楼购置新衣,何况再过十余日便是大成立国百年,据闻国诞之礼陛下可是会出宫与民同庆,乐府为此揽尽擅乐弄舞的女郎筹组大典,举国上下翘首以待,淮城有些门第的小娘子自是少不得与双亲入京看热闹。
  小娘子出行,还是前往京都,置办新裙是必不可少的,祝好与柳如棠为着新衣也是下足了功夫,方絮因成日描绘裙样指腹起了不少茧。
  柳如棠的女儿乔眉上年随陆小公子入京医治手伤,虽则结果差强人意,奈何乔娘子分外争气,割舍箜篌习得一手吹乐,而今凭着一支箫在乐府混得风生水起,不时受召入宫为公主与太后吹奏,国诞大典亦是榜上有名,为此,柳如棠今一早启行往京都去了,生恐半道横生意外耽误行程,错失女儿在大典上大放异彩。
  昔年祝好落坐依水街的赋云裳因着未仔细勘察住地百姓的经济条件,做得尽是些无本生意,不日便草草关张,直至今年开春,祝好灵机一动,将琼衣楼与赋玉裁制衣剩下的边角料制成香囊或旁的小物,若是大些的面料即可直接作衣布售卖,如此,不但大程度减少了浪费,而且虽是边角料,质地与成色却名列淮城前茅,再者压了大半价钱,同依水街赶墟抛售粗匹麻布的叫价相差无几,偏又好看得多,赋云裳新张没几日便已来客不绝。
  相对的,祝好这程子可谓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再如何忙活,她今日也当将衣铺上的事暂且一放。
  祝好换上素服,髻簪白花,行至李家时,恰巧撞上方絮因,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陈词。
  三人俱是白衣裹身,陈词按理与李沅并无瓜葛,只因他上年与方絮因相撞,心底始终过意不去,方絮因一向是个好脾性,怎奈此事恰与祝好有关,虽是她不慎撞上陈词,到底是因这一撞将祝好托付的纸团遗失了。
  方絮因认定因此耽搁了援救祝好的良时,她一面恼自己毛手毛脚,却知此事与陈词并无多大的干系,奈何陈词偏偏往上凑,再怎么好脾气的方絮因也懒得搭理此人,李沅田间得闲便在衣铺任零工,一来二往同陈词见得多了,几人倒也勉强称得上一句熟悉。
  三人今日同行李家只为赴李父的丧宴,几人相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默默无言地踏入门槛。
  简丧薄葬,前来李家吊唁的只相对亲厚的几个亲故,而后便是祝好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