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63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879
  祝好打算折返祝家时,刚拐过当街,便见施春生立在她家门前,他的眉间两鬓皆已覆上一层薄雪,怀中紧搂她的素氅,自己却仍是单薄的丧服,祝好小跑上前,施春生闻声望来,他几步到她跟前,见祝好半散的发丝凝着点点冰晶,她的两颊也被冻得红扑扑,身子在风中打晃,便知方才的追逐是如何收的场。
  既是一人回家,大抵又是认错了人。
  二人见彼此俱是一身狼狈,破颜一笑。
  施春生抖落氅衣上的雪粒子,刚想披在祝好肩头,他的手一顿,转而只是递还与她,施春生咂摸她方才追着那抹青影而去的模样失笑,“翩翩,我离城时早得金乌尚且躲在山缝里打盹呢,还是不入你家小坐了,省得打搅你。”
  “那眼下可要去里头喝碗热汤暖暖身?”祝好抬眼,见他笑而不答,心下已然顿悟,她一面道谢,一面言之何必专程送衣,临了,才道了句:“既不得闲,便改日吧,反正来日方长。”
  ……
  淮城的雪停了,长街上的积雪早已扫净,唯余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冰。
  这日,满城素缟,沿街丧幡垂垂,一眼望不尽首尾,风一迎,曳地的丧幡撕扯如鬼嚎。
  百年前的今日,达拉铁骑破城而入,滚烫的血液消融地冰,凡铁骑踏处,浸血的碎冰四溅。
  淮民每逢今日便会举城哀悼,可万民所仇视的却非百年前踏破此城的部落小国,亦非与之通敌的温闵予,他们甚至不详屠戮淮民的真相,可万民却有一共敌——宋琅。
  每当其时,祝好需得提前几日将养嗓子,凡是见着一干人堆集在一处便要行去凑热闹,一听众人在诟骂宋携青抑或往他的脑袋上瞎扣帽,祝好准得撸起袖子与其争辩。
  这方淮河亭畔,三三两两的淮民聚作一窝,祝好戴着个獠牙青面,混入其中。
  只听张婶一拍大腿愤恨道:“哎哟!西街王哥家的事儿可听说了?我啊,方才打他家门前过,见他哭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啊!说是祖上在宋琅屠城的那会儿,操着把斧子迎上庆军与宋琅手下的亲兵!生生砍翻十几个!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哎!自个儿却倒在血里起不来了!如今十里八乡可都传遍了!都说王叔是忠勇之后呢!还有贵富给他送钱打匾哩!”
  不等众人唏嘘,头戴獠牙青面的祝好起手抚掌,她啧啧称奇道:“哎呀?什么什么?他祖上一人只凭一把砍柴的钝斧,竟能撂倒十余个披甲执锐的军士?!这……这哪是人啊?”
  “千真万确!只他一人!只区区一把斧子却杀了……”话音戛然而止,围观的淮民本是膜拜的神情通通化作疑色,张婶回过味来,指着祝好跺脚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难不成这忠烈之事还能作假?哦,我知道了……”
  她上下打量祝好一番,“你是祝丫头吧!那堕仙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次次来触大伙儿的霉头?莫不是以为堕仙接了一回你的绣球,就真当自己是仙人的新妇了?”
  众人闻言,不住大笑,祝好眼见身份暴露,索性摘下獠牙青面,状似无意道:“阿诶——此言差矣,昔年的诸位不是一口一个‘灾星’的唤我么,到头来怎么着?我是灾星吗?”
  众人纷纷语塞,因着“灾星”一事,旧时没少冷落、欺凌祝好,大伙儿一时羞于回嘴,祝好瞅准时机道:“你们瞧,几年的光景尚可颠倒黑白,何况是百年前的无头冤案?”
  这时,有一大伯接话道:“得了!祝掌柜等等又得搬出那套说辞,什么屠戮淮民的既非庆军也非宋琅,而是大伙儿听没听过的……达拉?净是胡话!”
  人丛中立时有人应和:“是啊!若真如你所言,祖辈们岂非讹传?!哼,单是宋琅弑弟戮民,便知他不堪人道!方连畜生道也不配!”
  祝好压下心火,以笑回击,“是呀,宋琅他不堪为人,所以成神了啊。”
  一众再次被怼得哑口无声,祝好见状,心中郁气顿消,她戴上獠牙青面打算转战另处,然而已穿三街,身后始终有一履声不散。
  祝好顿步,他也停下,檐上风铎随风轻吟,她听见此人道:“翩翩,可是我还挺想为人道的。”
  第73章 思人
  冬令的风甚是喧嚣,连及垂垂曳地的丧幡也一同在耳畔悲咽。
  此刻,不论风声,还是四起的人声,无一不如潮水般在她耳畔退去。
  她的心境阒然无声,却又似山崩海啸。
  祝好的指节微微蜷起,旋即松开又攥紧,反反复复。她绷直打颤的唇,蓦地,祝好脚尖一转,反身直扑那人。
  踮脚、环颈、相拥。
  淮街熙来攘往、车马骈阗,她旁若无人。
  许久,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祝好纤细的后颈,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肌肤,他伏在她的耳畔笑问:“看都不看么?就这般扑上来?若是抱错了人当如何?”
  祝好咽下喉间行将溢出的泣声,哼哼道:“抱错便抱错,我又不吃亏。”
  宋携青的指尖擦着她的颈而过,随即按在她的两肩,二人的足尖相抵,他忽地低笑,一如昔年屈指在她的前额一弹,祝好的面上还戴着獠牙青面,虽是陶制,也不免教她短暂地晕眩。
  他俯身,揭去她的獠牙青面,手背抚过她因寒风吹得干红的两颊,轻轻一捏,“不可。”
  与她相对的,是一张整整五年都不曾见的面容,祝好眼中蓄泪,她忍着不眨眼,生怕有泪夺眶而出,惹他好笑。
  祝好抬起一只手,行将触及他的面庞时,五指下意识地发颤。
  宋携青稍稍屈膝,微一侧首,将下颌及半边面颊贴在她的手心。
  她仔细抚过宋携青的眉眼,勾勒他的鼻,轻点他的唇,一滴泪自祝好的眼角滑落,打在他的眼睫。
  “翩翩,莫哭。”
  他越是安抚,越是与她倾谈,祝好落的泪便越凶,可她偏偏咬着下唇,强忍呜咽,好似自己并不伤怀。
  祝好一寸寸抚过他的面庞,继而摸向宋携青的上身,一会儿捏捏他的腰,一会儿按在他的胸膛,甚至于直接探入他的衣襟……
  她浑然不知,宋携青上至耳垂、下至脖颈早已红如悬血。
  “翩翩,我无碍,并未受伤。”他微微喘息,捉着她试图移下的手,“淮街游人如织,你偏得在此轻薄于我么?”
  祝好不为所动,只拔高嗓音道:“宋携青!你一去便是五载,怎么可能毫发无伤?!你想哄骗我,忽悠我,对不对?你有术法耍赖,别以为我不知……”
  在他以为的一二月里,竟已是人间的五年。
  她蹲下,捏着他的脚踝往上,宋携青的指节因攥拳而泛白,他平复喘息,眼见已有游人留意此处,宋携青弹出一缕青光,立时间,周遭人流不前,一侧的淮河也不再奔淌。
  宋携青弯腰将人提起,祝好在短暂地双脚腾空后,踩在他的靴上。
  他一遍遍轻抚她的背脊,以哄孩子的口吻道:“翩翩,我真的没事,身上并无伤痕,只是遇着只迷魈,此妖刁滑奸诈,惯以幻术惑人心、坑人迷途为乐,待旅人精疲力竭方下杀手,迷魈本是寻常小妖,倒也容易解决,不过……既为积攒翩翩的福报,自然成了些气候,我虽将它诛灭,怎奈迷魈临死自散修为强张禁术,将我困在原地好些时日……”
  “翩翩,抱歉。”宋携青低哑道:“异世之界的时辰与人间、九重天各有不同,于我而言只十天半月,于人间而言……”
  他欠她太多,连最基本的陪伴也成了奢侈。
  宋携青收紧手臂,将人揉进深处,他埋在她单薄的肩颈,轻声:“祝好,若我不在你的身侧,可能答允我,切莫再为我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同人争嘴了?我知你是为护着我,可正因如此,你
  若因我再生波澜,教我如何心安呢?”
  “你瞧,他们好不容易肯擦亮眼,看清祝家小娘子的好,接纳你、喜爱你,脱去‘灾星’之名,我怎能让你因我的旧事再卷入风雨之中?翩翩……我生怕他们在我离家的空隙欺你。”
  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肩头哆嗦不止,宋携青浑身一僵,忙不迭低头看她可是哭了,结果祝好哪是在哭?分明是笑得直不起腰了。
  她总是如此,拿他叮嘱的事不当事,脾性执拗,教他无计可奈,只得一日如一日地顺着她。
  祝好半哄着在他喉结一啄,“宋携青,我答应你,往后收敛些好不好?不过……你也得应我一事。”
  宋携青一挑眉,以为他听不出此话的深意么?
  祝好的言下之意是,置辩依旧,只不过会适时避其锋芒。
  他原想“言教”一两句,却因祝好突如其来的一吻搅得方寸已乱,宋携青抬手摩挲有些润湿的喉结,喉头滚动间,他沙哑道:“翩翩,我答应你。”
  她如看傻子一般看他,恼得以手肘捅他一下,“浑说!我一字未提,你从何答允……”
  宋携青笑笑,挨近道:“只消出自翩翩之口,不论何事,我定当应下。”
  温湿的呼吸拂红祝好的面颊,见她如此不经逗的模样,宋携青暗在心底预设着数种“欺负”她的法子。
  “就是……嗯……”祝好启唇数次,还未自他的花腔里清神,只绞着宋携青的衣角半吞半吐道:“往后若是见着有人误解你、泼你脏水,请你务必为自己辩白可好?宋携青,我知你早已看淡此名,可我就是见不得好人平白受污,而小人却以清名在世,宋携青,你明明千好万好,淮民的祖先栖于你为他们构筑的暖室,他们怎配如此丑诋你呢?再者,旁人不信,你便真成哑巴了?无怪此城的百姓合伙欺侮你,你倒还瞎操心起我来……”
  “宋携青,虚名于如今的你也许无足轻重……”她仰起脸,声音却渐渐低沉,“可你本该光风霁月,万流景仰,若你不愿,便当是我仗着你的喜欢使性掼气,只当是为着我……若我在你心间的分量已有如此之重的话……”
  “翩翩于我,重逾泰山。”
  他含住她的下唇,反复辗转、吸吮,宋携青虽听着祝好之言,然而一双眼只顾眈着她未搽口脂却嫣红水润、一张一合偶露贝齿的唇上了。
  “翩翩,我答应你。”
  “宋携青!你分明……唔……你……你分明没有仔细听!”祝好使气推推他,一脚踩在他的靴尖,她终于从中逃脱,“哼哼,我先考考你……”
  宋携青揽着她的腰身未松,“考我?”
  他倾身向前,二人的下颌相抵,宋携青将她一带,正想又一次贴上,祝好偏头一过,他的唇只堪堪擦着她的耳廓,宋携青低笑一声,转而扣住她纤细的后颈,祝好又气又好笑,强作冷了几分道:“嗯,考你,请宋仙君将我方才所言一字不漏的重复一遍。”
  末了,祝好添道:“不准以术法耍赖。”
  不及他答,祝好恍然想起他跟在她身后时的那一言,祝好咂摸一二,问他:“为何想为人道?”
  宋携青一改玩态,正色道:“想同你白头偕老。”
  ……
  妙理在家中早已备好午膳,整齐摆出两副碗筷。
  忽闻叩门声起,妙理绽出一笑,两颊梨涡一深一浅,她提着裙裾一溜风到前门,打开的一刹那,妙理愣在原地,嘴张得足以塞下一枚蛋。
  祝好掩唇偷笑,嗔怪地向宋携青递去一眼,“瞧你把妙理惊的。”
  宋携青捉住她的手,与其相扣,朝妙理温言道:“这些年承蒙妙姑娘照拂翩翩,携青在此谢过。”
  过了有一会儿,妙理仍怔立如偶,祝好忍俊不禁,轻轻托住妙理的下巴,将她大张的嘴往上一合,旋即捏捏她的粉腮,“魂儿还未归呢?”
  妙理点头如捣蒜,面上喜色盈盈,她见姐姐开心,她自然也跟着乐呵,忙不迭将二人迎入院中,又匆匆添上一副碗筷。
  席间三人不曾停嘴,却非顾着吃,而是唠家常,妙理连珠炮似的追问:“姐夫这五年去了何处?姐姐是在哪儿遇着姐夫的?”
  不等祝好应答,宋携青已从容接话,只是到底不便明言,他只避重就轻地扯了些幌子搪塞,祝好见他一本正经,偏生满口鬼话的模样捏着一双箸忍笑。
  倏地,妙理自椅上弹起,“我的粉蒸肉还在锅里呢!”
  言罢,妙理撂下箸子急急奔向庖厨。
  一时间,膳堂只余二人。
  祝好侧目睨了宋携青一眼,哪想一转目,他也在看她,祝好生硬地别过头,就近夹了块栗子糕搁在宋携青碗里。
  他借箸拨了几下,倒也不急着吟味,祝好支颐道:“哝,我做的,妙理教了许久,我才勉强学会那么几道小点,庖厨还有好些果子,原想着家里若是吃不完,便教春生捎些回京……如今你回来了,倒不必担心吃不完了?”
  宋携青:……
  祝好盯着他若有所思:“咦,倒是极少见仙君用膳?神仙……当真只食日月精华呀?”
  宋携青夹起栗子糕送入口中。
  ……
  天蒙蒙亮,一缕薄阳透过雕花窗,铺入内室,祝好霍然惊醒,她急着从暖和的棉衾里探出手臂,摸向外榻。
  祝好手一顿,猝然坐起。
  一夜之内,她已反复此举数次,生怕一觉醒来宋携青便失了人影,是以,凡祝好一醒,少不得再三确证宋携青是否还在,她回回皆可触及宋携青,不若便是被他环在怀里哄睡。
  可现在,放眼一望,枕边空荡。
  祝好鼻尖一酸,她顾不得披衣趿履,赤足便奔下床榻,方一卷绣幔,却见宋携青闲倚窗下,手头拈着鸾凤金纸,正是二人初见时,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画押的一纸形如文契的婚书。
  宋携青似是忆起了什么趣事,嘴角噙着一抹笑,他两指一捻,金纸一眨眼化作飞灰,散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