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68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5283
宋携青将鱼食搁在池边,转而将祝好的手裹在掌心,他温声道:“翩翩,且去用膳罢?方才在堂内讲习许久,想是累乏了?晚间我为你捏肩捶背可好?翩翩,何须为我的那些破事操劳呢?未免太不值当了,我正如淮民所言,烂人渣滓一个,极恶不赦、死有余僇,况且,我何曾在乎旁人如何想我?我所在乎的不过是……”
祝好似笑非笑,接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在意旁人如何想,只在乎我如何想,对么。”
妙理不知二人在叽里咕噜些什么,见俩口子相携而去,自个儿净了手也入得厅内用膳。
甫一入厅,便瞧见姐姐将一瓣莹白鲜嫩的鱼肉夹到姐夫碗里,宋携青的嘴角隐隐一抽。
圆圆不吃丑不拉几的乌鳢,不见得人也不吃!可怜见的乌鳢,分明生得如此丑相,也难逃上人食案。
宋携青执箸夹起鱼肉,却不急着入口,反倒在酱汁里又滚了一遭,继而递到祝好唇边,“鱼腹最是味美,翩翩先尝。”
妙理见两口子你侬我侬的,还不及用膳便活活被二人撑饱肚了!
说起来姐姐与姐夫成婚已近二十载,虽说姐夫离家十载方归,平素也常年在外,几不见人影,可姐姐却从未因此而责问姐夫,夫妻二人仍是这般的缠绵缱绻……
她年纪不小了,待过下月便满三十六了,可是得找个人家呢?
可姐姐又说了,婚姻大事急不得的,万不能因着旁人各个成双,自己便草草将就……如今在姐姐身边,日子倒也惬意自在。
……
夏令的天亮得比以往要早些,南巷多是大富之家的宅邸,沿街少见摊贩,有的是装潢精致的铺面,若非说摊档,还得往闾子里去,那儿倒是有几户人家支着小摊。
家中存粮将尽,方絮因虽在院子里辟出块菜圃,却不到秋收的时节,今日撞上陈词休沐,夫妻二人正好一同出门采买,二人沿着铺户一一逛去,不多时便置办齐全了,陈词一手拎着时令的瓜果菜蔬,一手牵着方絮因,渐燥的晨光下,二人的影子轻偎低傍。
“不知张婶可从老家回来了……”方絮因随口咕叨,陈词略一思索,笑问:“可是挂记着她家栗子糕?”
方絮因摆摆手,“胡猜,你明知我不喜甜。”
“上月宋公子不是还家了?”她提及此人语气骤冷,这泥猪癞狗十年音信全无,翩翩大好的年华尽数耗在此人身上了,“翩翩常念叨着张婶呢,说是她夫君贪嘴。”
她说到此处,忽地一顿,“可我明明记着……早些年翩翩还捧着刚蒸好的栗子糕问我可是哪儿做得不对,那杀千刀的男人竟不大喜食,我还只当是她那白脸夫君挑嘴,不喜甜,原只是不喜他夫人做的栗糕?”
方絮因没忍住低声骂了几句,陈词是极少听她骂人的,一时忍俊不禁。
待她的气消了些,陈词试问道:“那……我们行去闾子看看张婶可回来了?”
“也好。”
二人一路闲谈,不多时便到了闾子,这地儿本就不大,只容得下五六户人家支摊,只须站在口子处遂可一眼望尽,但见张婶的摊子仍蒙着苫布,显然还未回城。
既如此,二人本当转身就走,奈何恰与闾子里的另二人对上眼。
方絮因愣怔一瞬,旋即扯着陈词的衣袖低声:“走罢。”
时过二十余载,如今与陌路人有何分别?既然不见翩翩要的栗子糕,本就不该多留。
方絮因与陈词并未因方才的一眼对视而受影响,狭窄的闾道内,反倒透着一股子剑拔弩张。
万俟宜将和好的面皮重重摔在砧板上,震得一旁伏案习字的儿子猛地一颤。
尤蘅眉头一皱,沉声道:“好端端的,这又是哪儿不如意了?礼儿尚在习书,你若想闹脾性……”
“我哪哪都不如意!”万俟宜冷笑一声,诘问道:“习书?你告诉我,习书有何用?做你的儿子黄卷青灯有什么用!?”
尤礼早已习惯父母二人时不时的争吵,可母亲的这句话他却听不大明白,他在学堂向来稳坐前三,夫子也夸他天资聪颖呢……既如此,读书怎会无用呢?
虽然几年前阿爹阿娘带着他从大宅子里搬了出来,整日还有一群坏人追着爹娘讨债,可他读书读得好啊,只待他长大,便可建功立业,带爹娘搬回那座大宅子。
父亲泄了气,成了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母亲却还在喋喋不休,“你方才盯着她看什么?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你莫不知人家眼下已是县令夫人了,尤蘅!你睁大眼看看我是什么?一个在摊档土头土脸卖锅盔的!我跟着你在这儿吃辛受苦,你倒好,旁人家的妻走远了,你的心思也跟着飘远了!没嫁给你之前,我是爹爹捧在手里当宝娇养的!五年前你与你那敝帚叔公买卖败露,是谁陪着你苦熬啊?是我!怎么,你还不知足?!”
她声嘶力竭地问:“尤蘅!你方才究竟在看什么啊?”
“你可闹够了?”尤蘅指着闾子里支摊瞧热闹的人家道:“这儿人多,有什么话回家再论。”
“怎的?!你又怕丢脸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可丢?还当自个儿是什么贤人君子啊?死死捂着张假皮不肯撕破!你敢说方才她人都走远了,你那活当挖了的眼珠还在瞧什么?心窝儿又在痴想什么?我看你是忘了这些年陪着你吃糠咽菜的是谁了!”
万俟宜滚下泪来,“他们说我金尊玉贵吃不得苦,可你出岔子那会儿,是谁咬着牙跟着你?尤蘅!你害苦了我,也把你的儿子给害惨了!你们尤家净是些扫把星!”
尤蘅抬眼,血丝遍布,“既如此,带着礼儿回歧州去。”
“回!我自然得回!”她从袖里摸出一封休书,封皮已然泛黄起皱,当是已备多年,万俟宜将休书甩在尤蘅脸上,“爹爹劝我与你和离,可我宁肯断了父女血亲……我真蠢。”
他拾起休书笑了一声,“如此甚好,我也受够了。”
万俟宜
拽过尤礼就要走,尤礼却死活扒住矮案,“阿娘……我们去哪儿啊?不要爹爹了吗?我、我……我的功课……夫子明日要查的,等我写完了,阿娘气也消了,阿娘等等礼儿好不好……待礼儿长大了给阿娘买大宅子!夫子总夸我文章好,说读书人能出头……”
这下不等万俟宜作声,尤蘅一把拎起儿子丢在闾子外,看热闹的淮民说来道去,昔年富甲一方的尤家落得个这副田地真真教人唏嘘。
尤蘅不咸不淡道:“跟你娘滚回歧州,她既这般嫌弃,还留着做什么?”
尤礼一怔,惊觉阿爹阿娘真是在闹和离,他急得大哭,扑着抱上万俟宜的腿,“阿娘,我不想你同爹爹分开,咱们带着爹爹一道走好不好?我不想阿娘阿爹分开……礼儿会好好习书的,不会教爹娘生气的。”
“蠢货!跟你爹一个货色!”万俟宜拔高嗓门,刺声道:“你怎么就听不懂呢?阿娘说了!你就是将书念出花来,也没用!你被你爹给害惨了!你爹犯了罪,才从牢里出来!累及子孙三代不得应举,你姓尤!读再多书顶个屁用啊?你有这么个坐过牢的爹,这辈子都别想考取功名,尤礼,阿娘说的够清楚了吗?”
尤礼不哭了,呆呆坐在地上。
“阿娘受够了气,阿娘要回歧州继续做大小姐……你走不走?不走你就跟着你爹在这卖一辈子的锅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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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宋苏轼
第78章 真假
宋携青自打上回归家,转眼已入深秋,人却未如往年一般忽然遁没了影。
有人欢喜有人愁,喜的自是妙理、方絮因等人,原因无他,只因这混人她们虽般分不喜,奈不住祝好喜欢啊,既如此,留着此人好歹能博得祝好一笑,而愁的人,便是那些个拿宋携青压赌的了,譬如西街的张三押上十个铜板,赌宋携青不出月余便要消失,东坑的李四甩上几两碎银压宋携青挨不到秋景便会离家。
结果呢,一个个输得险些将裤衩儿给当了!
什么?你若问是何人赌赢了,那倒有些说头了,此人自称是祝家的远方表妹,名唤濯水,凡是见过的没人不赞上一句水灵!瞧着不过二八年华,偏北街村的王五说什么,二十年前祝掌柜与宋某人大婚时便见过这姑娘,怎的好好的二十年过去,仍是这般的水灵哩?
张三甩手便是一记耳光,“胡说什么呢你!我看你是猪油蒙了眼!二十年容颜不改,你当濯水姑娘是妖精变得不成?!”
王五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委屈道:“是是是……俺铁定是输钱输傻了!被猪油糊了眼!话又说回来,哪有自家人压自家姐夫的道理?保不齐是那姓宋的与她串通一气骗俺们钱嘞!”
李四先是点头咂嘴,忽又拧起眉头问:“不过那娘们赌得可是宋携青这辈子再不走了啊……当真如此?”
“依姓宋的二十年以来的脾性,我看不见得……”
三人摸着下巴沉思不语,祝家掌柜的夫君在淮城可是出了名的,起初是因娶了个“灾星”惹得满城沸议,后来便是成婚的二十年里隔三岔五的不知去向……
张王李抠心挖肚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另一边,濯水则是拎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哼着小曲连蹦带跳地回了祝家。
妙理见她收获颇丰,不由莞尔,“这回又是怎么赚的?”
濯水耸耸肩,眼底晃过一丝狡黠,“天机不可泄露。”
实则她对凡间的银啊金啊并无兴趣,若真需银钱,捏个障眼法变些□□就是,再不济到琴瑟宫顺两件月神的法器往鬼市兑成凡间的银钱,前些日在张婶那儿买栗子糕的银两便是这般来的,至于为何掺和赌局嘛……不过是想看那几个游手好闲的老泼皮吃瘪的好笑模样,只一想就够她乐上十天半月了。
“对了,你可瞧见姐夫了?”妙理从浣盆里捞出挂着水珠的桌帷道:“姐夫的生辰将近,今日却没见着……可别又跟先前一般失了人影,枉费姐姐的一番准备。”
濯水步子一顿,摸了摸鼻子嗤道:“哼,他个贼王八过什么生辰……往年他不见回家,祝好竟也年年备着,他配么。”
静了片刻,她泄气似地道:“……妙姐姐,近日我就不回来了,膳食不必备我的,你若馋鱼,只管摆上桌,无须顾虑。”
“这回你又要去几日啊?姐夫每每回家只你不在。”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究问道:“濯水,我从前当真没见过你吗?”
濯水骨碌一转眼,她不答前话,只忍笑道:“从前?你倒是说说,是何时何地?多少年前?”
妙理迟疑道:“约莫……二十年前?”
“好姐姐……”濯水旋身贴近,罗裙翩跹间拂起若有似无的馨香,她歪着脑袋,青丝垂落肩头,分明是二八少女的娇俏模样,“你问这话时,自个儿可琢磨了?二十年前……?我?”
妙理愣神儿,她这话问的,可不正是蠢得紧吗……
……
月升当空,祝宅的灯烛已一一灭去,唯留主屋的一盏微火。
祝好借着灯影在案头盘好账册,又翻了几页书,抬眸时,却见身侧的宋携青已撑着下巴困得频频点头了,只差一头磕在案上。
“既困了,便先去歇着,何苦死撑着等我?”
宋携青猛地打醒,踉跄着步子绕到祝好身后,手法生疏地为她捏肩捶背,“翩翩,对不住……原是想陪着你的,反倒我自己先……”
他扫过案头堆积的书卷,慵懒道:“可还有要忙的?此次我定打起精神专心陪着你,翩翩,我为你研磨可好?”
说罢,便要去够案上半干的砚台。
指尖尚未触及案沿,他的腕处却被祝好祝捉在怀里,二人就着昏昏烛火相望,祝好顺势将他引至榻边,压着他的肩头坐下,她抚过他的下颌,细声道:“今夜我不忙了,只陪你,好不好?你也不必再去书房睡了,宋、郎。”
她扣着他的下颌俯身逼近,潮润的呼吸拂在宋携青的唇畔,他霍然站起,屋内虽只一盏孤灯摇曳,却不难映出他烧透的耳根,宋携青支支吾吾道:“翩翩……我、我今夜……”
“哦。”祝好勾着他腰间的玉带玩儿,尾音上扬道:“又有事?”
“嗯……翩翩……”他死死捂着半边烧红的面颊,竟不敢直视她,祝好笑了,“宋郎是真有事呢,还是……嫌我翠消红减人老珠黄了?你终究还是介怀的,对不对?”
宋携青抬眼,神色略显慌促,他张了张嘴,急着置辩,却被她一手捂着唇,祝好朝门一指,“既有事,便去罢,明日记着回家。”
他迈出门槛的脚不由一缩,低低应了声:“好。”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祝好落好门闩便转身扑进被褥里闷笑出声,才止住半点儿笑意,只一想那人将才手足无措、满面飞红的模样,又禁不住捂着肚子打着滚笑。
翌日,祝好特向琼衣楼告了假,往常是不必这般麻烦的,只因年初柳如棠辞却衣楼掌事一职,将整座琼衣楼转至祝好名下,自己则拍拍屁股一溜烟挪窝到京城与女儿享天伦之乐了。
新掌事尚未选定,祝好若无暇亲临,总得与衣楼的佣工招呼一声,每年的今日,祝好总是亲力亲为,妙理自知帮不上忙,便主动请缨去衣楼搭帮了。
按说今日既不必上衣楼忙事,合该睡到日上三竿,祝好却依然起了个大早。
庭院景致多年如旧,只是今日的小池特地换了新水,祝好又将院里的花草仔细修剪了一番,石榴树上挂着几颗熟透的红果,祝好攀着木梯背着竹篓将石榴摘了,免得砸着人。
灶间蒸腾着袅袅白烟,混着饭菜的喷香,但闻里头一阵捣
腾声,祝好近年的厨艺可谓大长,虽说大多数显得慌手慌脚,炒个菜闹出的动静活像打仗,盛出的菜肴却个个不差,滋味一盘顶过一盘。
从晨间忙活到日正当午,院里的石案上总算摆满了各色荤素。
祝好方坐下喘上一口气,大门便“吱呀”一声响,举目一看,来人正是宋携青。
“倒是赶巧。”她面上挂着笑,眉弯弯,眼也弯弯,却难掩笑靥深处的一丝落寞,“本想买些张婶家的栗子糕,偏偏今日撞上歇摊。”
宋携青就坐,微微一笑道:“这满桌珍馐,哪一样不比在外买的栗子糕好?”
只要没有鱼,什么都好。
他先是为祝好盛了半碗热汤,这才不紧不慢地执箸夹菜,然而削尖的木箸才伸出便顿在了半空,他的眉头眼尾俱是一皱,方连木箸从手中脱落,敲在石案上再骨碌滚地也不见半分反应。
祝好弯腰拾起,正打算入内换一双,对坐之人却已抢先一步起身,他不容分说地夺过祝好手中滚着泥的木箸道:“我去便好,你在这坐着,哪儿也不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