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69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628
  金风穿庭过,乘隙钻入她的衣袂,裙摆翻起滚浪,拂落满地焦花金叶,头顶敝日的榴木闻风晃着枝桠,丹桂簌簌如金雪,摇落一地香,祝好闷头儿盯着满桌子菜,一时眼鼻皆酸。
  她听着步履声渐远又渐近,祝好若无其事地拭去眼角的湿润,抬头时又是一副笑貌,她看着近前着一身雪青色长衫的人道:“不过是去换双箸子,为何还换了身衣?”
  她点点桌案,“愣着作什么?坐下吃啊,再耽搁菜就凉了。”
  那人闻言坐下,却不动箸,而是捧着她的脸,粗粝的指腹如春风拂柳般描摹她的眉眼,划过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肤。
  祝好一愣,旋即在他的侧颊一捏,“你……濯……做什么?我脸上沾灰了?方才风沙迷眼,扬得我两眼生红,讨厌得紧。”
  她拨开他的手,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见他仍未动箸,便夹了块糖酿的酥饼搁在他碗里,“吃。”
  往日他是很听话的,这会儿却恍若未闻,一双眼又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才将视线落在满桌的肴馔上,见正中摆着一碗飘着几根蕹菜的汤饼,一侧挨着手掌大小的粉面寿桃。
  他抬眼,“翩翩怎知我今日回家?”
  四下陷入死寂,一颗掩藏在青枝绿叶深处的石榴彻底熟透,砸在小池惊破一泓秋水,祝好浑身一颤,泪水瞬间决堤,她撑着圆桌起身,才要向他迈近一步,宋携青已然屈膝在她跟前,祝好的泪打在他的面颊,她颤着十指为他拭去,如方才的他一般,祝好也在描摹他的眼角眉梢,碾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为与她的年岁相称,那人惯用术法随她的变化而变化,可眼前屈膝在身侧的宋携青与二十年前并无差别,虽然只二人时他也常解去术法。
  “我又不是神仙,哪知你何时回家?”祝好吸吸鼻子,颤声道:“只是终于在今岁逮着你了……”
  不远处的廊庑下,濯水倚柱而立,她的唇角不觉上扬,只是笑意未完全漾开,半边面容也不及化去,仍维持着宋携青的模子,眼下一半女相,一半男相,不免有几分诡异。
  池荇稍稍一瞥,语带戏谑道:“小濯水,这下你可算能清闲几日了。”
  濯水耸耸肩,手一摊道:“除了扮作他的口鼻眼眉云云教我反胃,旁的……倒也没什么不好,祝娘子生得美,性子也好,厨艺了得……你说,那厮究竟是修了几世的福分?”
  池荇好笑道:“本君瞧着这些日,弟妹大抵是将你当池里的鱼儿养着,闲来无事便逗逗你,若是忙了,也不忘往你嘴里塞糖食,生怕你挨饿。”
  “呸!”濯水急道:“你这臭神仙休得胡说!我日日接她回家,夜夜伴她盘账、闲书,为她揉肩捶背,哪样不是称职的好夫君?指不定比宋琅还殷勤!还要惹祝娘子爱怜!我这演技……改日收拾收拾去妖界说书也使得。”
  池荇:不过是见你演得兴起,不忍戳穿,合着逗你玩罢……
  第79章 落泪
  祝好僵着身子被宋携青圈在怀里,四周阒寂,唯有风过花枝的沙沙声与彼此间起伏的心跳声,他的视线灼热得似要将她洞穿,宋携青抚上她的面颊,祝好心头一颤,拂开他的手,仓皇地别过脸。
  他将她箍得更紧,埋入她的颈间,祝好倏然睁大眼,只觉肩头洇开一片温热的潮湿。
  案上未动的酒樽兀自发散着醇香,风一过,拂入鼻息,险些教她醉了。
  祝好稳住心旌,稍稍挣开些距离,她捧着他的脸,一头撞入宋携青眼底的水烟雨雾,祝好羽睫轻颤,想说些什么,偏偏如鲠在喉。
  她是极少见他哭的,一时竟也不知他因何而哭,往常净是她在抹泪,而宋携青则是温言软语地变着法子哄着她,如今她却只知与他的额相抵,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宋携青落的泪并不多,却实打实地从眼角滑落,滚在她的掌心,穿过指缝,砸在一株半枯的蔓草上。
  “翩翩……”他幽咽着唤她,一声又一声,宋携青掰正她的脸,二人相望,祝好蹙着眉又想别过脸避开宋携青的视线,可他不许。
  “别看我……求求你。”这回换她哽咽了,祝好松开他,掩面颤声:“宋携青,别看我。”
  他微凉的指腹顿在她的眼尾,泪珠模糊祝好眼下一道浅浅的细纹。
  她的乌发间落了一星金桂,幽香清郁,宋携青为她拂落,指尖拨开发丝时,无意瞥见一缕白。
  祝好惊觉眼前人的神色忽滞,她下意识将他推开,哪怕磕上他的下巴也顾不得揉。
  她只想逃。
  可才迈出两步,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
  “你若不愿让我看着,便如眼下这般抱着,好不好?我虽瞧不见你,可至少……还能抱着你。”
  “祝好。”他在她的后颈蹭了蹭,声色低哑道:“我很想你,所以想多看看你。”
  “我知翩翩心中所想,翩翩可知我是如何想的么?”宋携青俯首在她乌发间的一缕白上落下一吻,“你兴许会因此言不喜,或是因此言怄气,可我苦思许久,仍想告诉你。”
  “银发也好,细纹也罢,不正是因为翩翩还好好活着吗?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祝好,我很欣喜。”
  “八年前我曾回过家,只是我的神魂受了些灼伤……”宋携青发觉怀里的人儿在抽咽,忙补道:“并非重伤,不过是些皮肉小伤,我需在九重天将养几日,只与你匆匆见上一面,便不得不离开,待神魂伤愈,人间已过数载,而你身上的福泽也随着年岁渐渐消散,翩翩,我得为你再续福泽,回家的日子只好一拖再拖。”
  “不过还好……”他缓缓道:“还好你安然无事,还好我还能见着你,祝好,我知你一向坚韧,我在与否你都能好好度日,我如今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为你争命,所以,我见着翩翩长大,是打心底地欢喜,因此我才想仔细地看看你。”
  宋携青还想再说些什么,祝好忽然转身,撞进他的怀里,等着宋携青的并不是软语温言,而是熟悉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心口,祝好一面哭一面打他:“你又诓我?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你心悦我!爱我?”
  宋携青任她拳打脚踢,他将人摁在怀里,一下下轻抚祝好的背脊,犹如为炸毛的猫儿顺着毛发,“我喜欢你,心悦你,爱你,我最最最喜欢你啊祝好。”
  他为她而生。
  “宋携青你口若悬河!你瞎说八道!你颠倒黑白!喜欢我、心悦我,爱我?既如此,你若真只是皮肉小伤为何不留下?为何急着离开?什么皮肉小伤非得在天上将养?怎么,地上养不得?你瞧,你果真在哄骗我!还有!我……我哪是长大?!你当我是三岁稚子吗?我分
  明是……”
  祝好蓄起十成的力,宋携青又挨了一记实心拳,她的眉皱得死紧,斥道:“你还笑?”
  “好,我不笑了,换你笑,好不好?翩翩……让我好好看看你,好不好?”他的指尖划过祝好眼尾的细纹,穿过她半散的发,几缕银丝在乌发间时隐时见,宋携青绕在指节俯首一吻。
  岁月待她轻柔,不过是在眉梢眼角添了几笔风韵,青丝只混入一丝半缕的白,除此之外,与初见时的她并无差别,若将她比作无瑕之玉,如今的她便是镌下纹饰的无上美玉。
  宋携青亲亲她,“我家翩翩真好看。”
  祝好听着将眉一皱,“你看,你又哄骗我。”
  她在发间盘弄许久,终于拈出一缕半黑半白的发在他眼前使劲儿晃,“我都翠消红减人老珠黄了!你还睁着眼说瞎话……”
  “谁说的?”宋携青捏捏她的脸,“何谓黄珠?我见吾妻分明是沧海遗珠,是九霄明月。”
  祝好作势想揍他,却见眼前人摇身一变,化作个白发苍颜的老翁,祝好嫌弃道:“……你变回来,我不喜欢。”
  宋携青:“……”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化作与她年岁相仿的模样,鸦青发间零星点着几缕银丝,祝好盯着他,摇摇头道:“还是变回年轻的玉面小郎君才好。”
  宋携青:“……”
  “你嫌弃我?”他不可置信。
  “哪有?”她破颜一笑,“我家夫君可是沧海遗珠九霄明月……”
  “宋携青……你与之前越发地不同了,不仅爱笑,还爱哭,不过……”祝好眸光流转,正经道:“我很喜欢现在的你,现在的你就很好。”
  祝好拉着宋携青就坐,将汤饼并寿桃往他跟前一推,“百岁仙翁宋携青,许个愿?”
  他由着祝好戏称,双手合十道:“愿与吾妻,岁岁有今朝。”
  宋携青本是不信这些的,此刻却想虔诚一回。
  祝好屈指点在他的眉心,恨铁不成钢道:“你是猪吗?说出来便不灵了……”
  ……
  妙理今夜不归,只托人送来一封手书,说是濯水非得拉她去与那些市井混混儿压赌,不赢个盆满钵满绝不回家。
  月色如洗,清辉漫洒,她与他同沐在一弯月下。
  檐下的铃铎随风叮叮当当,金桂簌簌,碎金般铺满阶,祝好与宋携青相依而坐,池里的乌鳢忽地跃起,溅开粼粼水光。
  圆圆腆着圆鼓鼓的肚子在祝好脚边蹭来蹭去,宋携青揉揉猫儿脑,下意识问:“怎么不见团团?”
  团团是他抱来的小黄狗,八年前抖着一身威风,横挡门前拦着宋携青的去路,今日却不见身影。
  “在的。”祝好朝池畔一指,宋携青这才瞧见那处隆起的小土堆,她的语调平静,轻声道:“团团在初春时走啦,它喜欢蹲在池边看圆圆扑腾着爪子捞鱼……哦,说来好笑,濯水不是鱼吗?她见不得圆圆残害同族,竟将满池的红鲤与赤鳞鱼换成模样丑怪的乌鳢……”
  她抱着圆圆笑弯了腰,一双眼却噙着水光,“这大馋猫还真不捞乌鳢了……”
  “后来我常想,许是少了团团蹲在池畔眼巴巴地望着,圆圆才不再喜欢捞鱼的。”
  言及此处,怀里的猫儿拖着长音低低叫唤,粉垫肉爪止不住扑腾,似在委屈地撒娇。
  “祝好……”宋携青方脱口两字,便被她捂住嘴,“打住!”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间常态,既然避无可避,不如坦然面对不是吗?虽然……”她蹂躏圆圆柔软的肚皮,垂眼道:“虽然提及生死少不得教人伤怀,可尚还在世的我们若强逼自己不去想,还有谁记着已离世的她、他们还有它呢?我们若记着,时不时地翻新回忆,那大家岂不是永生了?”
  她放下圆圆,拉着他的手左摇右晃,轻声道:“同样的,我也是,虽说如今仗着你的喜爱……可我终有一日也……”
  话未尽,换祝好的嘴被捂住,宋携青强撑笑意,半带胁迫半带乞求地道:“翩翩,不许说。”
  祝好推推他,“……你这人好生霸道。”
  于是,祝好被他强捂着嘴揉进怀里,二人相互依偎瞧着挂得高高的弯月,宋携青的手捂酸了,便拿嘴去堵。
  弯月渐隐游云,小院寂寥,他将人打横抱起,踏着满地金桂直入居室。
  宋携青打眼屋内陈设,轻轻将人往上一抛,“你个薄情寡意的又藏我物什……莫不是生恐与情郎私会时瞧见夫君的物件做贼心虚?”
  祝好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她攥着他的衣襟一顿捶打,在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扑腾,“只属你这张嘴最能说!”
  俩人笑闹着扭打在一处,祝好自然不敌,转眼便被宋携青反压在身下,本是带有惩戒意味的扭扯在肌肤相触的瞬间变了味,宋携青一手扣住她纤细的两腕,一手拨散她的衣襟,俯身厮磨她的唇,他低头咬住她的腰绦,齿尖一扯,罗带松落。
  二人的气息缠绕,一切只在边缘,极致的愉悦与隐秘的恐慌同时将她冲散,不知何时,云破月出,满室洒落银辉,祝好微微侧首,正对上一方圆镜,她盘起的环髻已被他拨散,夹杂着几缕刺眼的白铺陈在榻间。
  这么些年过去,她当真毫无变化么?
  自然是有的。
  千钧一发之际,祝好抵住他的胸膛,堪堪避开。
  二人皆是一顿,对望一眼,气息未平。
  他翻身躺在祝好一侧,她拢好凌乱的衣襟,宋携青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鬓角,除此之外,再无逾矩。
  她不愿教他瞧见半点不好,一点也不。
  哪怕他从不在意。
  祝好正欲推开他,宋携青却固执地与她十指相扣,月色茫茫,映在他幽深的眼底,“祝好,你嫌弃我。”
  她顿觉莫名其妙,没好气道:“我嫌弃你什么了?”
  宋携青将她禁锢在怀里,抬起一双红着的眼,“我已百余岁,你准是厌我、腻我了……”
  祝好:……
  她张了张嘴,沉默。
  宋携青埋在她的颈窝蹭了又蹭,“翩翩,我好喜欢你。”
  他一寸寸吻过她的肌肤,每一步都极尽克制,低低唤着妻子的小字,等着她的应允。
  罗帐垂曳,掀起层层绯浪,直至东方既白,榻上缠绵方歇,纵是缱绻一夜,宋携青仍不肯撒手,一双铁臂只将她箍得更紧。
  祝好忽觉肩头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