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70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789
……他何时变得这般爱哭了。
宋携青亲亲她的眼角,哑着声音问她:“祝好,若我早在百年前遇着你,会如何呢?”
长久的静默后忽闻一笑,祝好回抱着他,见宋携青已然睡去,便在他耳畔呢喃:“你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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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辞世
宋携青初遇祝好时,她正值十八韶华,小娘子怯弱依顺的皮囊下却是一柄越磨越利的锋刃,初见时,他便窥破了此刃的锋芒。
起初她对他可谓是百般顺从,敬而重之,实则彼此互不对眼,她甚至隐隐有些畏怯他,及至后来,祝好好比生吞了熊心豹胆,不再掩饰自己的一身反骨,时不时就得呛他几句……他与小娘子拜过天地,真心实意地结为夫妻,往来已六十又二年矣。
他亲吻的乌发渐渐染上霜白,
可六十二年来,他陪在祝好身边的时日却寥寥可数,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不配为夫,不止一次想要抹去她的记忆,如此,她便不必因他而徒增悲怆。
祝好总能洞穿他的心思,挥舞着两只拳头将他一顿好打……
庭院里的梅树郁郁芊芊,盘虬的根脉深深扎进二人的一方小天地,池里哪还有什么乌鳢,只凝结着一层浮冰,池畔隆起的一座小土堆紧挨着另一座小土堆。
风过梅梢,嫣红的梅瓣被风打落在地,细雪与残花在当空缱绻。
风卷着雪,雪卷着花钻入廊庑。
檐下铃铎冲急,撞碎深冬的冷寂。
碎雪飞花穿过廊檐,落在祝好如霜的发间。
宋携青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在怀中,祝好干燥的唇几度开合,却只溢出细碎的气音。
直到不知第几次尝试,他才听清那句沙哑的呢喃:“……你是谁啊?”
“宋姓名琅字携青,乃是你入赘的夫君……”他如往常一般温声应答:“方才你同我说,想与我看最后一场雪,我便抱着你出了屋。”
宋携青低头轻蹭她冰凉的额角,“你睁开眼瞧瞧好不好?喜不喜欢呢,是想下大些,还是下小些?若是不喜,我也不只会下雪,你喜欢什么,我便为你下什么,百花雨?还是下甜糕?下金子银子也使得,只要你喜欢。”
祝好迷蒙的眼底似也落着雪,不见一点新光,她连呼吸都变得吃力,病痛将这副身躯折磨得骨瘦形销,宋携青拂去落在妻子衣上鬓间的雪粒子,轻抚她单薄的脊背,“翩翩,是不是还很疼?”
她缓缓点头,苍白的唇间发出气若游丝的一声:“嗯。”
“翩翩,眼下可想起我是何人了?”
“嗯……”
宋携青的泪滚落在她的衣领里,他颤声问:“翩翩,这辈子过得……可还……”
“嗯。”
祝好在他怀里艰难地仰起脸,滚烫的泪便一颗颗砸在她的眼睫上,祝好喘息微弱,一字一顿道:“别哭啊……携青……”
他这样爱哭,往后谁替她为他擦眼泪呢?
“携青……”她枯瘦的手颤微微地抬起,宋携青忙抹了一把淌满泪的脸,引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祝好的指腹摩挲着他同样布满褶皱的肌肤,竭力扯出一抹笑道:“携青,不要哭……我想再看看你原本的模样……好不好?”
话音方落,眼前华发苍颜的老翁儿如云雾散尽,化作个玉树临风的年轻郎君,祝好浑浊的眼里淌下泪,指尖一笔一画地描摹他的眉眼,她皱起脸,说:“宋携青……我告诉你一桩秘密,想不想听?你……凑近些……”
她说得断断续续,少头缺尾,如同廊外的飘雪教他不可摸捉,宋携青听不清,他俯身贴近,祝好蹙着眉,两唇轻颤,许久,他才从含糊的音节中辨出三字:“我好痛……”
“宋携青,我好痛……”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似一把钝刀,生生剜着他的心窝,宋携青将怀中的妻子拥得更紧,他垂泪不止,浸湿衣衫。如今的境况早已与先前不同,绝非诛妖除祟积攒福泽便可护她安好,祝好是活生生的人,逃不开生老病死六道轮回。
这些日子,他以神力强留她在人世间,她……当真欢喜么?
终日只得缠绵病榻,神志昏沉时连他也不认得,喂进去的汤药总要呕出大半……更别提时不时啃噬她的三病四痛……她当真愿这般苟延残喘么?
“对不起……”他抬手掩面,指缝渗出滚热的泪,“我……我没有做到……许你长命百岁。”
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清浅,宛若雪夜里将熄的残灯脆弱不堪,宋携青撕扯着嗓子,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小字,却迟迟等不来一声回应,他的指尖凝起一道青光,轻轻点在祝好的后颈,“翩翩,再也不痛了。”
……
宋携青并不打算操办丧仪,一来,祝好昔日的亲友大多已先她而去,二来,那些尚在人世的,譬如妙理,早在数十年前就远嫁异乡,不过短短几载便因夫妻不睦而和离,独自带着稚子归回故里,当今也已七老八十,经不起长途折磨,三来,关于身后事……祝好生前已一一嘱咐妥当,其间一例便是无需治丧。
是以,宋携青只提笔拟了几封书信寄与那些尚在人世、且与祝好交情深厚的友人略作告知,便算了却了此事。
他亲手为妻子拭净身子,挽起她生前最喜爱的髻式,替她换上他一针一线裁制的衣裳……说起缝衣,祝好曾耐着性子一针一针地教了他许久,为防宋携青技艺不精,祝好早早为自己备好了几件新衣,免得日后只能穿着他缝制的“破衣”入殓,若真如此,她怕是得气得掀了棺材板!
待一应拾掇妥当,宋携青硬是没能忍住,又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祝好挽好的髻子被他蹭得松散,描画精致的妆容也因他连串打落的泪晕花,连及衣裳前襟也躲不过泪湿一片。
宋携青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脆亮的一声惊飞枝上鹊。
他红着眼憋着泪重新为妻子描妆、盘发、更衣……
她说,她要葬在世间最高的山上。
于是,他背着妻子,一步步攀上人间至高的日山,地阔天长,烟云可触。
祝好因他的术法维系着如初逝般的安祥娴静,只是时日一长,二人的发丝却在不觉间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
宋携青麻木地抱着她的碑石,眼见日山积雪消融,泥壤钻出新芽,糜烂的气息在春风中拂散……直至伏暑的闷热沉沉压来,蝉鸣刺透林间的寂静,待到秋风乍起,枯叶卷着败草退去,冬雪又至,将山间的一切掩埋成苍茫的白。
往后,他没有家了。
宋携青回了淮城,当他推开祝宅的大门,院里的榴树却已蔫枯,他漠然一瞥,再无心打理。
他一一整理着妻子的遗物,每触及一件旧物,如同心口被插上一刀,有时一件衣裳都得叠上整整一日,若是宋携青的泪不慎沾湿祝好的物件,他当即便是一记耳光。
待将宅中的物件一一归置了,宋携青方踏出宅门,正想落锁,却见当街缓步踱来一道拄杖的身影。
宋携青并未以术法掩盖自己的年纪,依旧是一副清隽的青年容貌,施春生在他几步外站定,苍老的面上竟不见分毫骇异。
“这些年,你又去了何处?你那书信我与妙理等人都收悉了,虽是不治丧,可咱们怎能不来送她一程?你倒好……全然不顾我们这把上年纪的,我们没日没夜的赶回,祝宅早落得个空……”
他絮絮说着,眼前人始终不言一字,那张与六十年前别无二致的面容竟比他这个八十余岁的老叟更显沧桑,眼下黑了大片,眼白遍布是血丝,一乌黑发杂而乱,显然已有数月不曾打理。
施春生背过身拭去眼角的湿润,转回身时,面上已瞧不出异样,他问:“她走时……可有遭罪?”
宋携青的声色俱哑,“睡着了,便不再醒来。”
二人双双沉默,宋携青抬眼,见施春生偷摸着拭泪,他一哂:“在朝野摸爬滚打几十载,及至告老还乡仍只是个八品史官,温闵予若知,列祖列宗若知,合该活活气死。”
施春生眼下滚泪,唇上却不由一弯,“你不正是我祖宗?如何,气否?”
见他如此揶揄,宋携青反倒笑不出来了,“你……何必如此?”
施春生面容清癯,虽已年迈,仍可窥见几分年轻时的儒雅风骨,他挑眉,露出一丝讥诮,“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着你?”
他为何踏上此途?起初的他从未想过入仕,只是后来,祖父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父兄相继因家传隐疾离世,他自然而然成了家中唯一的支柱,祖父一生的遗憾便是及第,加上那时的他对宋携青的身份起疑,那么,入朝为官便是彼时最好的选择。
若说是为着宋携青,那自然不是,若说全是为着祝好,倒也不尽是。
在施春生行将外放的那年,宫里头的那位得知他是宋琅宋家一脉的遗族,一道诏书将他盛请入宫,年少的帝王执盏品茗,将百年前的往事如说书人般娓娓道来。
大成的开国皇帝对前朝帝师拒入新朝为官耿耿在怀,宋琅方连金银赏赐也不取分文,皇帝故在龙驭上宾之际,特下一道口谕——凡宋氏后人入朝,或向朝廷乞援,只要不违天理,不论金山银山,拜相封侯,皆应允之。
就这样,一条青云路铺在施春生眼前。
他却跪在高台之下,叩首婉谢。
年轻的帝王不怒反笑,他把玩着手中的玉盏道:“咦,莫非宋家人骨子里
都带着倔劲儿?”
施春生并非只为宋携青,亦非全为祝好,也不单是为圆祖父的遗愿,正因如此,他才义无反顾、坦坦荡荡地谢却帝王因“宋氏后人”所予的一切厚待。
也许,在他初入仕途时,的确只为揭开百年前尘封的真相,为着祝好,也为着了却祖父的遗愿,可当他见得远走他乡、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见得不畏强权、正色敢言的御史,当他翻开史册,意识到被污名篡改的何止一个宋琅,而那些贪官污吏却在金银堆砌的史笔下摇身一变成了个清廉爱民的父母官……他踏上的这条路,不再只是为一人、两人,而是为天下千千万的子民,为还世间清明。
只要这支史笔还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还能拿得起笔,研得动墨,那么,官居几品又有何妨?纵使权贵一再打压,教他困守八品之位不得寸进,又有何妨呢?
他的一生之志,便是对得起手中的笔,对得起护国佑民的良臣,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瑕过计,但求问心无愧,仅此而已。
思及此,施春生顿觉好笑,他抬眸望向宋携青道:“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宋携青自祝好长逝便没什么神采的面容泛起一丝波澜,嘴上却不见得饶人,“随你,八品芝麻小官。”
他落好锁,懒得再理会垂暮之人,正待离去,施春生却唤住他。
宋携青知他所意,只淡淡道:“我将她安葬在日山之巅,你若想见她,自便。”
他行去的步子一顿,侧目一扫大半截身子溺在黄土里的施春生道:“眼下得闲,若你愿,我可捎你一程。”
“日山啊……”施春生浑浊的眼中泛起水雾,临了,却只是摇头,“不必了,这也是她的意思吧?不设灵堂不治丧,偏生葬在那般高的山……不过也好,每一日的骄阳都先洒在翩翩的身上,最新鲜的山风都先拂过翩翩的面颊……我何苦再去搅扰她的清静?”
宋携青凝眈他片刻,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见他离得远了,施春生拄着拐杖的手不住打颤,泪水决堤奔下,陷入深深浅浅的褶痕里,多年以来,他日日在心中描摹祝好的容颜,一日不敢懈怠,生恐忘却她的分毫。
施春生抬眼时,恰见宋携青的身影忽如朝露般消散无踪,他虽已大体探得宋携青的身份,可乍见活生生的人散作云雾没了影儿,施春生仍不免惊骇,待最后一缕薄烟被风拂散,他也难以道清此时的心境如何。
他远眺日山,原来……人神也会痛失所爱,人神也有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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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端午安康[绿心]
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瑕过计——明海瑞《治安疏》
第81章 堕神
天阙峨峨,半隐在缥缈的云霭下,宋携青如一具失却魂魄的傀儡,眼眸空寂,了无生气,只一味拖着副将朽的肉身木然前行。
他在一处悬于虚空的天门前站定,下一刻,天门无声洞开,宋携青垂首,缓步踏入。
宋携青一言不发,屈膝跪在形如寒玉的地面。
近乎剔透的地面倒映着澄澈的天光,随着流云掠过,转而映出人间的车水马龙花天锦地,宋携青的瞳孔骤缩,死死眈着虚浮在足下的人间万象,不过一霎,一双才焕发出一丝神采的眼却再度归于黯淡。
没有……再如何熙攘的人间也不会有她的身影了,不管是人间抑或诸界,再也没有他的妻子了。
“如今,你有何打算?”
一道清泠和缓的声线落入耳畔,宋携青举目。
座上神君姿容清雅,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静如寒潭,不论是唇角还是眉峰俱不见半分弧度,这副面容与宋携青记忆里的父亲渐渐重合,又在某一瞬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