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71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5023
  华奚见此子不语,复又开口,声线依旧淡然:“天罚已解,你也如愿与妻子共度一生,如今她已故去,你亦见过你的母亲……心中执念既了,宋琅,你待如何?是留在九重天,在一隅僻静的小院消磨百年、千年,还是遍游六界,抑或……漂泊人间?”
  殿内寥寂,连人间飘渺的风声与喧嚣都在这一刻远远退去,宋携青俯身一拜,“我已有打算,不劳华奚神君记挂。”
  他将后脊梁压至最底,一跪一拜间前额重重磕在寒玉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响,座上人无声一叹,他这一拜,到底是在跪别昔日在人间的父亲,还是仅仅在叩谢九重天上的神君?
  “携青承蒙华奚神君及天帝的厚爱得以舍凡骨登临九重天,然携青屡犯天规,有负华奚神君与天帝厚恩,携青自知罪孽深重,不会在上界久留。”
  言及于此,宋携青不再多看座上人一眼,他起身欲走,华奚锁眉,却也不曾追问,就在宋携青即将踏出天门之际,一道黑影忽地闪身逼近,华奚化出一旗绘着诡谲符文的古幡,他不道原由,抬手间,幡旗已挟着雷霆之势自宋携青面门劈下,宋携青不避不挡,生生受下这一击,他的脊梁骨被压弯,宋携青单膝落跪,匍匐在地。
  蓦地,呛出黑红的鲜血溅在玉砖之上,绽开刺目的红。
  宋携青不声不吭,待身后再无动静,他才缓缓站起,宋携青拭去唇角的血渍,侧目一扫华奚,问:“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华奚微一颔首,拂袖间古幡便没了影儿。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道孤影一步步吞没在苍茫的云雾中。
  ……
  宋携青踏出天殿,步履虚浮地朝着冥界行去,他神色空茫,眼中倒映不出半点天光,只如一缕游魂,飘向混沌未明的幽冥之地。
  冥界上无天,下无地,唯有浊瘴翻涌,他浑浑噩噩地走过黄泉路,途径三生石畔,得见望乡台,末了,驻足奈何桥头。
  桥畔,孟婆一袭火红长裙,冶容艳质,她手执长勺搅和浓绿腥臭的大锅汤,男女老少、鸡犬牲畜皆捂着鼻在锅前排着长龙,有的喝得干脆,喉咙一滚碗里便见了底,有的涕泪横流,更有甚者饮而复吐。
  “呸呸呸!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娘熬的汤就这么难以下咽?!”她染着蔻丹的纤指一扬,嗔怒道:“老娘这锅汤可是整整熬了七七四十九天!不许吐!不许吐!全给我咽回去!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若带着记忆过奈何桥入轮回殿,可是得受抽筋剔骨之刑的!嗳!管你生前是人还是畜生,打紧捏着鼻子灌下孟婆汤!将人世受的苦头通通忘了,该投胎的投胎该服刑的服刑才是!”
  一只公鸡扑棱着大翅啼叫不休,孟婆伸长耳一听,笑了,“什么?你说凡世并不尽是苦楚?宁受抽筋剔骨之刑也不愿忘?呵呵,身为一只大公鸡有什么甜头可说道的?公鸡你啊,就安心去罢!你那相好的母鸡刚孵了一窝小鸡崽,主人家的小少爷正闹着吃烤小鸡呢!过不了几日,你们一家子就能在黄泉团聚啦……”
  眼见这公鸡疯了似的往她身上扑,孟婆刷刷刷拔下它的几根尾羽,抬眼间,她瞥见不远处的宋携青。
  “哟,人神?”她笑着打招呼,此子的名号在九重天倒也算响亮,竟日为着个凡女扑地掀起天要死要活……
  孟婆舀起一勺绿汤,往鼻尖一凑,强忍着呕意朝桥上一指,颇有看戏的意味道:“您寻的小媳妇啊,刚饮下孟婆汤朝前去了呢。”
  此话一落,人便没了影。
  孟婆轻叹,“情”一字不过寥寥几笔,众尔何时才能勘破?
  宋携青挡在一身藕荷色裙裳的女孩前头,她只淡淡一扫来人,便要侧身绕过。
  “翩翩……”
  他唤得极轻,女孩顿步,她折回,歪着脑袋打量宋携青,“咦?你是……”
  凡是踏上奈何桥的亡人,都会渐渐化作生前最欢愉难忘时的模样,宋携青如今见到的祝好只堪堪五六岁,彼时,她的父亲尚
  在人世,她还是祝家娇生惯养的小姐,是父亲捧在掌心的宝珠。
  他的心头百转千回,一时酸楚难当,一时若释重负。
  原来在她心底,最为欢实难忘的是儿时父亲尚在的日子么?如此甚好……好在他并非不可或缺。也对,六十余年以来,二人分分合合,她多半是在长年的等候中度过,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在她心中已有泰山之重呢?他宋携青,算得了什么?
  奈何桥上鬼影幢幢,宋携青在人潮中缓缓蹲下,他颤着抬手,妄想抚摸她的眉眼,却在即将触及时仓皇地缩回,“是在下晃眼认错了。”
  女孩甜甜一笑,伸手为他揩去眼角的潮润,“哥哥别哭,愿你早日寻见家人。”
  “好。”
  当她再次转过身,身后早已空无一人,倒是孟婆一把将她拽回桥畔,“当真不喝?先不论你可能转世,但凡过了桥却未饮汤者,所受的刑罚定会生不如死,你瞧瞧你,踏上此桥却化作个小丫头片子,想来与他结为夫妻的日子也不甚快活……既如此,不如忘个干净!你说是也不是?”
  “生不如死?孟婆怕是忘了,我之所以踏上幽冥之地,不正是因为我是个死人么?再且,我不愿忘的,从来都不只他一人。”祝好拍开孟婆揪着她小辫子的手,稚嫩的脸上浮现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沉静,“何况,你又怎知,如此年岁的我,还不曾遇着他呢?”
  ……
  宋携青离开冥界,未行数步,便被池荇拦住了去路。
  他不理会,侧身避开来人,步履不停。
  “我苦求松樾多时,方得一窥弟妹转生的红线。”
  宋携青的步子一顿,池荇瞧他嘴上硬得很,身子倒是实诚,一听弟妹的名讳便停下了,他心道有戏,追上前道:“你猜怎么着?”
  池荇原想卖个关子,却忘了宋携青刚当上鳏夫脾性极差,一道凌厉的掌风已直逼他的命门而来,池荇堪堪避开,急道:“我说!我说我说我说!好歹我也算你的兄长……宋携青!你谋杀亲哥啊……”
  他一整微乱的衣冠,池荇语调上扬,一错不错地眈着宋携青,“她红线的另一端,系着个良人,他待弟妹如珠如宝,弟妹亦倾心相待,他们子嗣绕膝,白首不离……”
  “如何?”池荇勾唇,“满意么?”
  他原以为宋携青会将九重天掀了,谁知,却见其人极轻极淡地笑了,“甚好。”
  本该如此。
  她本就配得上世间所有人的好,既然往后有人护她周全,他在这世间也再无牵挂,先前他于她的那点可用之地也彻底殆尽了,如今,他于她而言,再无用处,只废人一个罢。
  池荇挑眉,笑问:“待弟妹长大些,你真不夺人?”
  “她非物件,岂能以‘夺’称之?”宋携青自嘲一笑,“何况,祝好同我在一起时,酸苦远胜欢悦,我何必再去祸害她?”
  “你就这么算了?”池荇急了,拔高嗓门道:“好,好!撇去儿女情长!撇去祝好!宋携青!宋琅!你可能想想父神……想想我这个兄长?”
  “我给你们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便不再叨扰了,九重天到底非我等凡人长居的地界。”宋携青不再驻留,抬步向前,“兄长,这些时日……多谢。”
  “对了……濯水是借我的术法才得以化的形,若我身陨,依她的修为怕是难以为继,只怕连作一尾锦鲤也难以讨活。”他略一沉吟,道:“琴瑟宫只松樾一人,你将她托与松樾,好歹是一尾通灵的鱼儿,养在琴瑟宫应当不差。”
  “琴瑟宫灵息丰沛,假以时日她必能重新化形,濯水陪在翩翩身边多年,算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个打算。”
  池荇还想追上前,他的脚下忽生一缕清光,转瞬间化作一顶金钟罩下,令他不得寸近。
  按说,以池荇的真神之尊对付宋携青这个人神本该易如反掌,奈何宋携青为着那女子在鬼门关里爬进爬出,前儿个在极西绝域斩朱厌啦,昨儿个在北境寒渊诛穷奇啦,今儿个又杀烛龙除魇魔啦,一身修为早已淬得深不可测。
  至少眼下,对于这口金钟结界,他无法立即破除。
  池荇颓丧地就地一坐,他的这位弟弟素来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拒人于千里的无趣,可他却是真心实意地将他视作至亲,视作手足。
  哈,虽然,他很快就没这么个不苟言笑、无趣、强嘴拗舌,一身通病毫无长处的弟弟了。
  ……
  堕仙台乃惩处极罪仙神之地,凡堕此台者,轻则仙骨尽碎、修为尽散,重则化为青灰,不入轮回,泯没在六界之中,纵使侥幸苟活,也不过洗去一身仙骨,堕为凡胎,若得天道垂怜或可转世为人,若时运不济,便只能托生成个草木虫蚁。
  话虽如此,可千万年来,堕入此台的神仙莫不变作一捧青灰,风一吹,散了个净,更何况他区区一介人神?
  宋携青孤立在堕仙台畔,猎猎天风扑打在他的衣袂,他脱下玉冠,任由青丝在天风中肆散。
  他低头,朝堕仙台下一瞥。
  举目所及,只无尽的黑,恍惚间,似有万千怨魂在台下凄厉地哀鸣。
  自她死后,六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幅褪尽色的残卷,他原就活得倦怠,如今连最后一丝牵绊都断干净了,既如此,他也无须流连在没有她的世间。
  何况,他本就该死啊。
  天道待她何其不公,却待他不薄,教他在垂死之际遇着祝好,宋携青心境的一潭死水如遇春风,惊起涟漪。
  她既有下一世,且人生圆满,遇得良人,相守一生,如此足矣,如此甚好。
  宋携青仰首,望向九霄云巅,他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纵身跌入罡风肆虐的堕仙台。
  一息之间,风化作千千万柄霜刃,一刀刀剜在宋携青的身上,黑色稠得推不开,他陷落一方死境,睁眼闭眼俱是永夜,宋携青胸腔里的跳动愈见浅薄,他被一股无形的蛮力撕扯着、蹂躏着,滚烫的血液自千疮百孔的肉身涌出。
  他不知在这无间地狱飘荡了多久,只觉皮肉被一寸寸剥离,骨头被一节节敲碎,连同双眼也被一道剜去,脑际一片昏沉,与妻子相干的记忆渐渐模糊,直至此时,宋携青才开始慌神、挣揣,可是再如何,他也只能一味地下坠,最后,被剥夺五感记忆及情感,他不再是他,好似也不曾存于这世间。
  堕仙台畔,阿悟倚着流云,神色淡漠。
  阿棠左绕右走,晃荡来晃荡去,终是忍不住道:“当真无事么?”
  “莫小觑华奚的古幡,神骨是削去了,倒不至于湮灭在六界,留个残魂断魄应当不难。”
  阿棠才要舒口气,却听那人不咸不淡地道:“不过……宋琅如何,化作何物,抑或当真灰飞烟灭,又与吾何干?吾所求的,既已到手,旁人的生死与吾何干?”
  她原想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骂上几句,话到嘴边阿棠又生生咬碎了咽下,她长叹一声,转而道:“对了,那姑娘……不是已无轮回之机吗?为何松樾那……”
  阿悟扯扯嘴角,轻蔑之色显而易见,“谁知道呢?足下六界,已渐渐脱离吾的掌控,松樾生而天纵,指不定是下一个吾呢。”
  阿棠闻言一怔,还未及细想,便见阿悟指节微松,被他成日攥着的水晶球迸发出刺目的银辉,只一霎间,九重天阙祥云尽散,骤起长飙,远处琼台玉宇摆荡坍塌。
  举目千里,不可计数的亡灵自虚空处涌现,它们撕扯着,相互吞噬着,凄厉的鬼嚎声此起彼伏,九重天陷落一片混沌。
  阿悟立于云巅,一袭白衣在喋血中仍旧不染纤尘,可那张原本玉润冰清的面容上,其狰狞之色教人望而生畏,“阿昭,吾说了,不论你藏在哪儿,吾定会寻得你,阿昭……来见吾,你逃不开的,生生世世,死死生生,你都只能与吾纠缠不休。”
  言罢,他唇边扬起的笑忽然凝固,狂虐的阴风戛然而止,虚悬于上的水晶球直坠而下
  ,竟朝堕仙台下滚去。
  恰在此时,一队天兵踏云而来,不待他们近前,阿悟沉着脸一扬袖,数百天兵碎作齑粉,风一拂,散得干净。
  堕仙台畔,殷红染上阿棠的赤足,血液并非出自湮灭的天兵,而是阿悟。
  他生就超脱尘外,极天际地,睥睨众生,如今却同世间他所鄙弃的任何生灵一般,会痛会流血会难过,他卑劣地使劲手段要得到他所求的一切,神失其性,唯纵己欲。
  阿悟麻木地问:“为何?阿昭。”
  他任由水晶球滚下堕仙台,随其一跃。
  “疯子。”阿棠骂道。
  ……
  “啧,孟婆那老不死的,为着哄骗你们喝她那绿糊糊堪比溲的毒汤,竟这般诋毁轮回殿!什么生不如死……罢了!待你亲历便知……”
  “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岂不正是生不如死么?久而久之,磋磨心魂,可比抽筋剔骨痛上千百倍!鸡兄与小妹妹当真想好了?”
  “殿主大人,孟婆姐姐也是逼不得已嘛……她熬的汤又腥又苦,卖相也不好……若是一日卖不出十万碗,阎王那儿也不好交代嘛……”
  “那也不能往咱轮回殿泼脏水啊!”
  嘈杂的争执声渐渐飘远,消散在虚无之境。
  祝好坠入黑灰之域,在此处,无声无息,无风无水,她的胸口空荡,不闻心跳,也无须呼吸。
  她犹如化作一缕浅淡的气息,在不见边际的黑境中沉浮,始终不得出。
  百年、千年……直至某日,一缕微光穿透永夜,照在她的身上。
  睁眼之际,胸口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
  一柄长刃没入她的心窝,祝好下意识抬手捂住伤处,映入眼帘的却非姑娘家的纤手,而是一双粗糙、常年持剑的大手。
  纷杂的私语声灌入耳畔,祝好浑浑噩噩听了个只言片语,抬眼时,猝不及防撞上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人手执长剑,扎在她的心口,而他的身后,高踞宝座上的少年笑得正恣意,“老师,刺深些,他呀,还未断气儿呢。”
  袖里的匕首硌在祝好腕间,她亮出锋芒,朝他当胸刺去。
  他眸底的温度,足以吞噬她来之不易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