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73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234
  “出去。”
  祝好抬眼,对上那人似怒似疑的目光,她一声不吭,起身欲离,忽闻身后的前夫不咸不淡地道:“我请于将军走了?响玉,带亲卫先退下。”
  响玉方才憋笑憋得闹肚子,如今
  却是全无笑意,他怔忡片刻,迟疑地一指自个儿,“少君……是让我们走?”
  他又指了指祝好,瞠目咋舌道:“只留他一人?”
  宋携青皱眉,扫去一眼,“还需我重复?”
  响玉一哽:“……不、不用了。”
  祝好见一干人灰溜溜、抽抽噎噎地走了,甚至还体贴入微地掩上房门。
  宋携青敛眸,他起身,洁净的月白衣袂在地砖上一拂而过,他在室内踱步徘徊,祝好被他绕得目眩头晕,正欲开腔,忽听他道:“我非断袖。”
  他已数不清这间居室是第几回陷入死寂,祝好“扑哧”一笑,“我自然知晓……何况,我本就并非男子,我都说了,我不是于将军,这具躯壳非我所有,我……来自百年之后,我是女子。”
  祝好莞尔,补了句:“还是个容姿尚可的丽人。”
  宋携青闻言上下一扫祝好,却在转瞬间别过眼。
  他当真是疯了,从一步入此屋,一对上此人,他便疯得不轻。
  响玉言之有理,他太过纵容此人,眼前人自他入门张口闭口尽是鬼话,无需他细想便知是在胡诌乱扯,可他竟……竟鬼使神差地将此人留下了,更荒谬的是,当此人自称是他百年之后的妻子时,他一闪念间,并非斥责、触怒,而是急于澄清,自己并无断袖之癖。
  为何?为何会如此?
  再譬如眼下,此人身形魁伟,眉目硬朗,分明是个男子,却偏说自己是个容姿尚可的丽人……宋携青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真能从他身上恍惚瞧出个窈窕之姿、月貌花容的姑娘来。
  更令宋携青意乱心麻的是,他竟隐隐生出几分期待,想听此人继续说下去,宋携青无由来地觉得此人接下来所言必定口出惊人,这才事先屏退响玉一众。
  “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如何证明……你是我百年之后的妻子?”
  此言一出,不仅祝好一愣,方连宋携青自己也愣在原地,面色沉凝。
  他这是在做什么?
  宋携青强作神闲气定的模样,重新坐回上首,他意态闲雅地品茗拨香,可茶是呛着的,香是拨得四散的。
  祝好将他的一行一举尽收眼底,她唇角扬起,盈盈一笑道:“我有铁证。”
  宋携青执盏的手一顿,他望向祝好,眼底泛起一丝荒谬的冷意,究竟是谁疯了?她如何作证?还……言之凿凿地道是铁证?真当他是三岁稚童么?
  “你瞧,他们都不知你的表字。”她眸中带着几分狡黠地道:“可你同于将军的交情,应当不至于互换表字吧?”
  宋携青神色自若,他淡淡道:“他们不知,不见得大瀛无一人能知。”
  话虽如此,宋携青的心底却掀起一波微澜,他的表字,除却双亲与他,大瀛乃至世间确无第四人知晓,除非……
  他眸色微沉,面上不露半分端倪。
  “你嗜甜,喜栗子糕。”
  “我厌甜。”宋携青冷声打断,他紧绷的心弦却略略一松,“你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若是个姑娘家言之是我百年后的妻,总比你一个男人可信些,噢,不过……百年之后?于将军,你是在痴人说梦么?”
  祝好挑眉,他不喜甜?可她每一回蒸的甜糕、烙的栗子饼,他都很喜欢啊……难不成是百年之后换口味了?
  “更何况,我对栗子有敏症。”
  祝好面露讶异,随即觉着有些好笑。
  他竟迁就了她这么多年么。
  虽则百年之后的宋携青已成神祇,不至于再因栗子害敏,可心底总该是不喜的吧?
  原来,他压根不喜甜,也不喜栗子。
  瞧瞧,他眼下如释重负的模样,眼底透着显见的得意与松弛,他准是为着这么个漏洞长舒一气,愈发地不信她了。
  祝好的心头掠过一丝不悦,面上仍挂着一副笑貌,她的语调平之又平,宛如在平铺直叙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少君胯上的灰青色扁圆胎记,可还安好?”
  言罢,上首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声,祝好轻笑,再添一句:“少君,你左肩上的牙印子应当也在吧?哦,以及,背上的抓痕……”
  宋携青:“……”
  他如今与□□着身子,无一遮掩地立在她眼前供其人观赏有何区别?表字尚可解释,可他身上的痕迹,她从何得知?连同胯上的胎记……色形竟无一错漏。
  宋携青生就带着左肩上的齿痕、背上的抓伤,双亲唯恐旁人视他为不详,从不与人说道,他自己亦觉古怪,多年来却不曾参透其中的玄妙。
  他尚未娶妻,亦无姬妾,除却双亲,再无人能知他身上的痕迹。
  茶盏在他手中微微发颤,热和的茶汤溅在宋携青的手背,他浑然不觉,宋携青缓步走下首座,在祝好跟前站定。
  她先前便觉古怪,宋携青既已成神,为何连这么点儿痕迹也消不去……直至她偶然问及池荇,方才得知,竟是宋携青存心留着的,他可真是……
  且池荇言道,永生永世,不论前世后世,轮回往复,只要他是宋携青,此痕便长生不灭。
  “你还有何话说?”
  他的嗓音淡得辨不出喜怒,祝好一时竟拿不准他可是动了怒。
  祝好两眉一弯,“我敢言,少君敢听吗?”
  笑话,他二十余年来守身如玉的身子都教她窥透了,还有何事能惊着他?宋携青的嘴角牵起一抹讥笑,他倒是想看看,她还能吐出什么惊世骇闻。
  他微扬下颌,示意她继续。
  祝好得了令,先是意味深长地掩唇一笑,她端端正正地敛衽而立,面上恭谨得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偏偏以如此板正的仪态口吐淫言,“我若道出少君偏爱何种姿势,喜欢怎样亲吻人,解人衣带时先抚哪处的玉扣,偏好在何地行云雨之事,一回几时……我若一一道来,少君可愿信?”
  祝好见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方才的娴雅矜贵在此刻荡然无存,纵使在朝堂上人人尊称他一声帝师,可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会儿,宋携青的耳根早已烧红,他拂袖隔开祝好戏谑玩味的视线。
  他缄默半晌,抬眼扫她一记,道:“你确定……要用现在这副模样同我道这些旖旎事?”
  她浑不在意眼下的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反倒笑吟吟地逼近一步:“少君左肩上的齿痕是我咬的,背上的红痕也是我抓的。”祝好有意压低嗓音道:“少君可知是何故?因为……我们二人拜过天地,你个色心大发的登徒子,唬我赏花观月,转身却将我堵在船上……你哄我亲你,你解我衣裙,你将我……”
  “……先不说这些了。”
  宋携青的嗓音里透着一丝狼狈,他别过眼,喉结微滚,生硬地将话锋一转道:“所以,你当真不知翎王的下落?半点线索也无?”
  祝好点点头。
  她明晃晃地瞧见此人勾起一抹得逞的笑,他的声线陡然冷厉:“既如此,那么,你于我而言……已是无用,来人!将她押入地牢,与硕鼠为伴……”
  话音未落,祝好猛地朝他扑去,宋携青侧身一避,她捂着险些崩裂的伤口急促地大喘,祝好忙道:“慢着!我来自百年之后,除了你我之间的纠葛,瀛朝尚未发生的风云我也略知一二……少君可愿听?”
  他本该拒绝,本该将这个满口荒唐、乱他心曲的骗子打入阴冷的地牢,可话到嘴边,却成了:“譬如?”
  祝好见
  他肯松口,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可那气还未一顺到底,响玉便带着亲卫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祝好浑身一僵,分明顶着一副男子的身躯,眼下却如一只受惊的猫儿缩在宋携青身后,他垂眸一瞥,竟恍惚窥出个猫腰躲难的纤弱女子。
  “宋携青,你、你命他们先出去……”她眨眨眼,“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她竟这般畏怕?方才的熊心豹子胆呢?宋携青意味不明地一笑,既如此,他偏要教她尝尝在地牢里遭鼠群环绕的滋味……偏要听她哭喊着认错求饶,将方才不顾他死活的淫言秽语一一收回。
  “出去。”
  甫一开口,却是对着响玉一众。
  他大抵是真病了。
  又一次,他鬼使神差地顺了她的意。
  ……
  风斋静卧在城外的一座小峰上,是先帝亲赐的别院,与京都宋府遥遥相对,往返需得半日光景,宋携青因在朝上受于殊一刀,江稚特意恩准宋携青修养一两月,这倒也合江稚的意,正好借机将朝堂搅得一通浑水,顺便拔除几个老顽固,权当解闷取乐。
  宋携青负伤在身,懒得多作折腾,命三两亲卫在门外守着祝好,实则形同软禁,待安置妥当,他便直往青松居。
  洗漱罢,他传医士入内,响玉恰好撞见,他急得直跳脚,“于殊那厮伤着少君你了?!哼!我这就找他算帐去!”
  宋携青以手叩额,“与她无关,响玉,你先退下。”
  且不论此人是真于殊还是假于殊,如今她失却一身功底,就算是她在假意作戏,即便真要交手,他也未必落得下风,更何况……眼下那具躯壳里,栖居的不过是个弱质女子?
  宋携青蓦地怔住。
  他当真是疯了,竟没头没脑地轻信她的鬼话?竟将一大男人看作纤弱的女子?宋携青强自收敛心神,将响玉撵出居外,急召医士望诊。
  老医士几番诊脉,再施以银针,末了,捋着一撮花白的胡须疑道:“宋大人……除却刃伤所致的气血亏虚,老夫委实诊不出旁的症候了……至于您说的神思恍惚、幻视幻听,更是无从谈起啊,老夫观大人精神气极佳,目不混沌,亮得嘞,大人应答如流,绝不至于与失心疯扯上干系……宋大人富于春秋,切勿多思啊。”
  宋携青静默少时,接连召来数位名医,所得诊断竟如出一辙。
  他倦极,和衣枕在榻上,宋携青因祝好的惊世骇言搅得心绪翻涌,眼下一静,更是烦闷难解,原以为此夜难眠,谁知困意竟似排山倒海般压来,宋携青只一转眼便沉入黑甜。
  他入得一场缥缈梦境,梦里,他高踞镶金嵌银的八抬步辇,身受百姓香火的供奉,亦有不少人躲在暗处唾骂他。
  忽地,有物破空而来,正落宋携青的怀中。
  他垂首,竟是个缀着银铃的绣球。
  宋携青闻声朝高阁望去——
  楼阁之上,但见女子红衣摇曳,鬓间珠花轻颤,朝阳煦煦,春风融融,无不偏爱于她,她似九霄仙娥,教他再难移开眼。
  宋携青妄想触及她,甫一迈步,却一个踉跄栽倒,一眨眼间,他竟化作个十四五岁的小小少年郎。
  明月如昼,他捧卷独坐圆几,忽闻草木深处有人轻唤。
  “宋琅!宋携青!宋携青!宋琅!宋携青!”
  她好吵啊……可他却忍不住倾耳细听。
  此时此景与绣球不同,并非虚幻的梦境,而是他年少时真切经历的往事,只是当他回首望去,月下空庭寂寂,树影婆娑间,不见人影。
  冠礼之日,久已和离的双亲难得聚在一处,为他商议表字,宋携青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双亲暂拟的籍册,忽而淡淡道:“唤携青吧。”
  母亲柔声问他:“可有出处?”
  “没有。”他垂眸,“只是觉着我本该唤此字。”
  冥冥之中,少年笃定自己合该以此二字称作表字,经年累月,他从未将真心交付于人,亦无人以表字相称,除却双亲,世间再无人唤过。
  若非得论及除却双亲的第三人……
  那么,便是藏身在萋萋草木间,他只闻其声、未见其容的女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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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翩翩:已默认是前夫。
  小宋:我宁愿我是真病了。
  所以名字形成了闭环[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