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74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5172
  第84章 落险
  宋携青近来虽常居风斋,却再未踏足暂置祝好的居所。
  响玉原以为自家少君早将从乱葬岗中挖出、成日里瞎说八道的将军抛之脑后了,直至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密函送入风斋,只见自家少君眉峰一扬,承着将明的天色闲步朝“于将军”的居处去了。
  彼时的祝好已在房中静候多日,半月如同鸟困樊笼的日子里,虽不得出入,外头守值的侍从倒也愿教她讨些无足轻重的趣儿,例如要些时新的话本子啦,竹笼里相斗的蛐蛐啦,或是召三两看守同她推牌九解闷……
  至于膳食,虽无酒肉之奢,倒也清雅适口。
  哦,风斋还有五六位年岁尚青的少年少女,相比起来,另有一位年长些的温婉女子更教人着意,此人名唤撑花,她的模样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书香门第的雅致清气,撑花待祝好尤为仔细,祝好曾试着探问她的来历身份,却无人能知,只道是与另几位无家可归的少年少女一般,是少君从外头捡回的可怜人。
  祝好不置可否,她瞧着已有花信之年,纵使无家可归,在外谋生亦非难事,如今却藏身在京城之外的风斋,想必同自己一般,有着不便示人的身份。
  正思量间,撑花恰好提着食篮步入居室,她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掩上,转而将食篮里的时令鲜果一一搁在几案,素手纤纤,唯有指尖缀着大小不一的泡状厚茧,祝好莫名觉着眼熟,一时却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待摆置妥当,撑花盈盈朝祝好一拜,“将军安。”
  祝好架不住,只好有样学样地道:“我如今不过是个活死人,哪当得起什么将军之称?撑花姑娘行如此大礼,反教于某不安。”她一顿,意有所指地添上一句:“何况,我与姑娘,原是一类人,不是么?既如此,何有贵贱高下。”
  撑花闻言,眸色微凝,她细细咂摸祝好的尾话,仰首时,面上仍是一贯的温婉,“将军此言何意?”
  祝好将她瞬息间起伏的神色尽收眼底,试探道:“撑花姑娘,我们见过的。”
  此言一出,撑花持壶的手不受控地一颤,竟险些打翻案上的茶盏,她本是想为祝好斟茶,如今却是不倒了,撑花缓缓直起身,眉眼间褪去柔和,“撑花愚钝,还请将军明示。”
  窗外的野蔷薇攀上矮栏,在软风中摇曳,秾艳灼灼间几缕幽香四散,拂淡屋内的弩张之气。
  “吱呀”一声,屋门自外大敞,二人纷纷转眼。
  来人一身竹色圆领袍,立于门槛处,清贵如润玉,他抬眼,正对上祝好的视线。
  祝好歪头,冲他绽开一笑,没头没尾地道:“如何?可应我所料?”
  撑花不等宋携青应声,便已垂眸敛袖,提着食篮无声退下。
  待屋门再度合上,宋携青方才淡淡道:“她的父亲在新帝登基时曾力谏陛下倾国搜寻翎王的下落,不过一月,陛下安了个莫须有的罪责,满门抄斩。”
  祝好疑道:“满门抄斩?可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倾尽家财,买通狱卒,或是打点御前,保下一个在陛下眼中可有可无的弱质女流,并非难事。”
  “哦。”祝好似笑非笑,“所以,少君便是所谓的得利之人?”
  宋携青不闪不避,坦然道:“是。”
  祝好未承想自己半是玩笑的试探竟一语成谶,她怔忡片刻问道:“为何?”
  “为何?”他仿佛闻见什么趣事,微微一挑眉,世间的利益往还,何须什么大义凛然的缘由?他与蝇营狗苟的官吏无甚不同……宋携青理了理袖口,漫不经心地道:“因为,我缺钱。”
  祝好:……
  “言归正传。”宋携青踱至窗前,投落斑驳的光影,“你当知我今日是因何而来。”
  “达拉与边境诸部小国的确在近日频扰瀛国疆界,轻则劫掠牲畜粮秣,重则俘虏瀛民充作奴役,如此阵仗,倒像是要给大瀛一个下马威。”宋携青的嘴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过这些,即便你不曾事先告知,以大瀛眼下与诸部小国的情势,并不难猜。”
  他笑笑:“或早或晚而已。”
  “少君既然信不过我,还来作什么?拿我当消遣么?还是看我的
  笑话?”祝好的视线掠过他浅浅皱起的眉宇问:“今日是嘉瑞几年?几月初几?”
  她稍加解释道:“骤穿异世不说,我还被少君困在此处不知年月,原先的预言,自然只能说得含混笼统。”
  宋携青拂衣落座,有意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一双眼却实打实地落在她的身上,“嘉瑞三年,六月廿二。”
  言罢,他便见男儿身偏称自己是个姑娘家的大骗子眼中神采扑闪,此人撑案而起,道:“我要去青楼。”
  宋携青闻言一顿,上下扫她一眼,半带揶揄地道:“你不是同我说,你是个姑娘家?还是个姿容绝佳的丽人。”
  “今日必有大变。”祝好一把攥住他的衣袖,“此事你绝不知,我却知晓,少君就不想知道我要说什么?还是……少君怕了?”
  他本应拂袖离去,却鬼使神差地轻嗤一声,“我怕什么。”
  ……
  此楼正是大凡意义上的青楼,楼主却连个雅致些的名头也懒得取,竟直白地唤作青楼二字……虽是一目见然,但,未免太过粗鄙,有失风流韵致。
  祝好如今顶着的皮囊,是月前在朝野之上死于帝师剑下的逃将于殊,好在于将军“生前”本就深居简出,再加上三年杳无音讯,又是秘密押解入宫,是以,城中的百姓之流自然无缘得见其真容,祝好倒也不必悬心身份败露。
  楼外纱灯次第亮起,途径之人隔着轻薄的纱窗便可依稀瞧见内里的春色,楼内羽纱垂垂,有风过,吹得轻纱如烟袅袅,处处透着旖旎风情,二人的气宇姿容衣着皆不俗,甫一踏入这红粉青楼,便引得满楼红袖招,尤其是宋携青,天生一副玉质金相的好样貌,顷刻间,一众袅袅婷婷的美人纷纷上前。
  祝好不动声色地避开涌近的温香软玉,非是不解风情,而是她平白占上人家的身子已是不该,若于将军已有家室,她顶着人家的身子偎香倚玉未免太过荒唐,思及此,祝好更是刻意与好姐姐好妹妹们保持着几步间距。
  她这方又打发了些莺莺燕燕,转身去寻宋携青。
  见他身侧亦是清净,祝好暗暗松了口气。
  二人穿过满堂花粉脂香,直上二楼雅间,为掩人耳目,还是传唤了几个吹拉曲子的姑娘在屏风后弄竹弹丝,毕竟,谁家好人上青楼却不行风月事?如此,反倒教人生疑。
  时近昏昏,俩人皆未用膳,便随意点了几碟小菜果腹,见时辰耗得差不多了,宋携青挥袖屏退奏乐的姑娘们。
  祝好的箸夹拈着一片酱色的香笋往嘴里塞,她鼓着腮帮子,就着窗外的月夜道:“史载嘉瑞三年六月廿二夜,李、文二位大人为惑耳目,身在青楼密谋废立之事,偏教巡查的御史撞破,待御史领着一干官兵前来围剿,二位大人却已横陈雅间,两位大人的颈间勒有紫痕,衣襟半敞沾着嫣红的唇脂,满室皆是女子的脂粉香,刑部缉查数月,不得破。”
  她语气淡漠,眼底深处却已惊涛骇浪,“后世众说纷纭,有谓之醉死温柔乡的,有谓之遭仇家暗害的……亦不乏称之,陛下再如何糊涂,那也是大瀛的君主,更何况陛下年少,正是亟待两位大人匡扶社稷之时,二位却行如此大逆……是以,百年之后的史册上,二位大人半是舍生取义的豪杰,半是风流丧志的乱臣贼子。”
  “此二人的境况倒像极了……”她倏而抬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宋携青对上祝好惊波未平的眼,问:“像什么?”
  “如同百年之后史笔如刀下的你。”
  宋携青敛色不语,只当她又想编些昏话炸他。
  “对了,你尚不知我的名吧?”祝好忽然倾身向前,耐着性子将后半句咽回肚里,眼底漾着狡黠的笑:“宋携青,你想知道么?”
  他缄默不语,满室寂然间,唯闻远处游来时断时续的丝竹之音,宋携青望她一眼,原以为此人会如往常一般迫不及待地和盘托出,却不想此次竟真能沉住气,他干咳一声,只好道:“你想说便说。”
  总得知个称谓,方好在人前唤她,虽则眼下她分明是个男儿身,没准儿她正是于殊,只不过在他跟前装疯卖傻,此番自报家门,多半又是信口胡诌的小伎俩……
  “什么叫我想说便说?若你不想听,纵使我道尽千言,又有什么意思?”祝好眨眨眼,托着腮道:“宋携青,你得告诉我,你想听么?”
  他当然不想听,话到嘴边,却自然而然地成了:“想。”
  他当真是疯了,远比她还疯。
  “我名祝翩翩,宋携青,你只需唤我翩翩。”言罢,她却絮絮叨叨地如冒豆子一般不见停,“我生在百年之后的成国,家居淮城,家中只我与父亲,母亲早年因我……死于产厄,我们一家皆是良民,算是商户,以织造裁衣为营生,待双亲离去,我便接手家中的布衣两坊……宋携青,我还是淮城鼎鼎有名、绣技冠绝的小娘子呢,闲时我喜爱莳花弄草,喜爱糖食,也喜爱……”
  “聒噪……我何时问你这些了?”宋携青冷声打断,却因祝好提及淮城多看了她一眼。
  哈,他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渣滓!百年后是谁日日抱着她呜呜咽咽翩翩翩翩地唤不见停?如今呢?倒是端起架子来了!
  “罢了,我现下懒得同你吵嘴,何况这会儿同你闹气,你也不见得再会让着我……”祝好闷声闷气,直起身道:“走吧。”
  宋携青闻言仍端坐在原位,神色不动道:“走?”
  祝好只觉莫名其妙,“我们不走,莫非还要在此间待至天明?那李、文二位大人的性命,你救是不救了?”
  “于将军,我何曾应允救李、文二人?”
  此言一落,雅间内寂静无声,她穿越百年而来,唯一能做的,便是试图抹去史笔上已书的惨剧不是么?可他……他若当真一点儿也不信她,为何随她而来?既随她前来,又为何作壁上观?
  “你为何不救李、文二人?”
  “应当是我问你,我为何要救?”宋携青逆转酒盏,笑问:“他们二人与我有何干系呢?”
  “他们二人是为民请命的良臣,为肃清朝纲,扳倒昏君方在此楼密谋,如今你我既知他二人危在旦夕,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救?”
  “朝廷命官说不上。”徒有其名的刍狗而已,他一哂,“我且问你,我是何人的臣?何人的师?大瀛的君主,如今又唤何人作老师?”
  她不难品出他的弦外之音,祝好心下生冷道:“你竟也以为……他们二人不过是犯上作乱的逆臣?不足以相救?”
  “我从不染指朝政,听得看得探得,除此之外,却不横加干涉。”宋携青沉声道:“除却一朝帝师,我更是淮城的少君,他日的城主,李、文二人死了也就死了,于君有利,于城无害,你且说说,我为何要蹚这浑水?”
  他字字诛心、句句在理,祝好的确寻不得半句辩驳,她亦知,宋携青所言于他并无错处,可眼前对坐着的精于算计的权臣,当真是百年之后的宋携青么?百年之后的他,亦是如此想的么?莫非史册载记不虚,他宋琅,弃淮地,入瀛朝,果真只为作个谄媚逢迎的奸佞之臣?
  宋携青攥在酒盏上的五指隐隐收紧,指节泛白,她眼下的这副
  神情是何意?失望?鄙夷?嫌恶?对他?
  祝好扶在雕花门沿,“你不去,我去。”
  “我不准你……”
  “宋大人宋少君他日的城主大人,你是我的谁?你凭何不准?”
  “……”
  她完全未将他放在眼里,一语落罢,便已推门而出,身影没入回廊深处。
  早知如此,当日在朝堂上应再刺深一寸,省得她伤势痊愈,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
  宋携青当下已有猜断,可她撞上的若是巡查御史……
  他一揉眉心,不应带她出门的,宋携青起身,如今倒好,竟得在青楼寻人……
  无由来的烦躁。
  ……
  青楼可谓是瀛都首屈一指的风月场,虽知李、文二人命丧于此楼雅间,奈何史册上所载不过寥寥几语,祝好放眼一望,但见游廊曲折、雅间近百,要想寻人谈何容易?
  话又说回来,祝好虽顶着一副强悍的身躯,却不通半点武艺,眼下无头苍蝇似地晃悠,莫说遇上歹人,纵使真教她撞见二位大人,她又能如何?难不成扯着嗓子干喊“快逃”么?
  祝好走得乏了,也懒得费心应付那些貌美标致的女娘们,她索性缩在侧廊暗处,环膝而坐,青砖沁凉,贴着夏衫直往人骨子里钻。
  眼下心火烧得近灭了,祝好稍稍冷静,方知自己太甚莽撞,一离宋携青,她孤身一人在异朝异国与离巢的雏鸟有何不同?偏生他如今非是神祇,无法掐着她的行迹,也无法在瞬息间闪至她的身侧……若她自个儿遇险倒也罢,若因此牵累他……
  吃一蛰长一智,祝好在臂上一掐,经此一遭,她得长个记性,下回务要沉住气。
  她那前夫不是谓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么?不愧是钻营权势的大奸臣!她下回便是磨破嘴皮子,也要以利相诱,教他不得不从!
  祝好拾掇好心绪,打算折回寻宋携青,却听前头传来紧促偏又虚浮的步履声,祝好听得来人三两句醉语。
  “嗳……那、那两个逆臣的屋子给本官盯盯盯紧了……若放跑半个,便是谋逆同党!你可听得!?待我遣官卒围剿……哼,今日的花酒倒是没白喝!待我面圣……面圣请功……”
  祝好浑身一僵,可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她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地回溯至有宋携青存在的朝代,使得她得以改变史笔书就的行迹。
  方才踉跄着醉步而过的,想来便是史册中所载的巡查御史了,他既在此处高声部署,说明此地离李、文二人的雅间尚有些距离,既是刚下的令,青楼定然未及调派人手把门,否则……李、文二人又怎会在众目睽睽下被活活勒毙?
  待步履声渐远,祝好方从逼仄的廊角内转出,霎那间,浓烈的酒气混着脂粉香再度将她裹挟其中,熏得人目眩头晕。
  祝好步步循着御史的来路,待她行至一处,离廊角已有些距离,她驻足凝神,确定四下无人,方才细细打量起周围。
  一间间叩门自然不可取,不仅太过招摇,若遇变故,更是难以脱身……